当前位置:爱博仁人力资源官网 >> 职业指导 >> 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长篇小说《蛙》(下)

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长篇小说《蛙》(下)

2012-10-11 22:47:04  来源:互联网  作者:莫言  浏览46次 

      续中篇: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长篇小说《蛙》(中)

      六
      小狮子对牛蛙公司充满了厌恶,对袁腮与我的小表弟也无丝毫好感,但我们参观过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不久后的一天,她却突然对我说:小跑,我要到牛蛙公司上班去了。
      我吃了一惊,看着她那张洋溢着笑容的大脸。
      真的,我不是开玩笑,她收敛笑容,严肃地说。
      那些玩意儿,我努力排斥着执拗地出现在脑海里的牛蛙形象——看过姑姑那集电视节目后,我也几乎得了蛙类恐惧症——你去养那些玩意儿?
      其实,她说,蛙类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人跟蛙是同一祖先,她说,蝌蚪和人的精子形状相当,人的卵子与蛙的卵子也没有什么区别;还有,你看没看过三个月内的婴儿标本?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与变态期的蛙类几乎是一模一样啊。
      我更加惊愕地看着她。
      她像背诵似地说:为什么“蛙”与“娃”同音?为什么婴儿刚出母腹时哭声与蛙的叫声十分相似?为什么我们东北乡的泥娃娃塑像中,有许多怀抱着一只蛙?为什么人类的始祖叫女娲?“娲”与“蛙”同音,这说明人类的始祖是一只大母蛙,这说明人类就是由蛙进化而来,那种人由猿进化而来的说法是完全错误的……
      我从她的话语中,渐渐听出了袁腮和我小表弟的言谈风格,于是我知道她一定是被这两个巧舌如簧的家伙给煽晕了。
      好吧,我说,你要是在家闲得无聊,当然可以到那里去散散心,不过,我笑着说,我估计用不了一个星期,你就会不辞而别。
      七
      先生,虽然我口头上对小狮子到牛蛙公司工作表示反对,但我心中暗暗高兴。我其实是一个喜欢独往独来的人,我喜欢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一边逛一边回忆往事;如果无往事可忆,我便想入非非。陪着小狮子散步是我的职责,履行职责是痛苦的,但我必须伪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现在好了,她一大早就去牛蛙公司上班,骑着那辆据说是我小表弟为她购买的电动自行车。我隔着窗户,看到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电动自行车上,沿着河边那条道路,无声无息地、十分流畅地向前滑行。当她的背影消失之后,我也匆匆下楼。
      我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逛遍了河北岸的几个小区。树林、花园、大小超市、盲人按摩院、公共健身场所、美容院、药店、彩票出售点、商场、家具店、河边的农产品贸易市场,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每到一地儿,我都用数码相机拍照,就像公狗每到一地都会翘起后腿撒尿一样。我还穿越那些尚未开发的农田,去参观了那些正在大兴土木的工地。那些工地有的主体建筑已成,显示出标新立异的风貌;有的正在挖坑打桩,猜不出未来模样。
      河北岸基本逛遍后,我便往河南岸转移。我可以从那座凌空展翅造型的斜拉桥上过去,也可以乘坐竹筏,顺流而下,到达十几里外的艾家码头。我一直走桥,怕竹筏不安全。有一天,桥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交通堵塞,我决定乘一次竹筏,重温一下当年的情景。
      撑筏的是一个身穿对襟布扣上衣的年轻人,满口乡音,但吐出的全是时髦词语。他的竹筏是用二十根碗口粗的毛竹制成,前头翘起,安装了一个木雕彩绘龙首。竹筏中央,固定着两个红色的塑料小凳。他递给我两只塑料袋,让我套到脚上,以防鞋袜被水溅湿。他笑着说,许多城里人,都喜欢脱掉鞋袜。城里女人的小脚,白得像银鱼儿,泡在水里,呱唧呱唧踩着,好玩极了。我脱掉鞋袜,递给他。他将我的鞋袜放在一只铁皮箱里,半真半假地说:要收一块钱保管费哦!我说,随你吧。他扔给我一件砖红色救生衣,说:大叔,这个您可一定要穿上。否则,我的老板要扣我的奖金呢。
      年轻人将筏子从河边码头撑出时,那几个蹲在岸边的筏工喊叫着:扁头,祝你好运,掉到河里淹死!
      年轻火麻利地撑着篙,说:那是不行的,我要淹死,你妹妹岂不是要守寡?
      筏入中流,疾驰而下。我掏出相机,拍了那座大桥,又拍两岸风景。
      大叔是从哪里来的?
      你说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用乡音说。
      您是本地人?
      也许,你爹还是我的同学呢!我看着他那颗扁长的脑袋,想起了谭家村一个外号“扁头”的同学。
      可是,我不认识您啊,他说,您老是哪个村的?
      好好撑筏,我说,你不认识我没有关系,只要我认识你爹和你娘就行了。
      年轻人熟练地挥舞着竹篙,不时地盯我一眼,显然是想把我辨认出来。我掏出一枝烟,点燃。他翕着鼻子,说:大叔,如果我没猜错,您抽的是软包“中华”。
      我抽的确是软包“中华”,这烟是小狮子带给我的。小狮子说是袁腮让她带给我的。小狮子说,袁总说这烟是一个大人物送给他的,他只抽“八喜”,不换牌子。
      我抽出一枝烟,探身向前,递给他。他欠身接过,侧着身子,避着河上的风,将烟点燃。抽着烟他喜笑颜开,脸上呈现出一种又丑又怪的美。他说:大叔,能抽得起这种烟的人,都不是寻常人物。
      是朋友送的。我说。
      我知道是遴的,抽这种烟的人,哪有自己花钱买的?他笑嘻嘻地说,您老也是“四个基本”呢。
      什么“四个基本”?
      烟酒基本靠送,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他说,还有一个“基本”我忘了。
      夜里基本上都做噩梦!我说。
      您说得不对,他说,但我的确想不起那个“基本”是什么啦。
      那就不用去想了,我说。
      如果您明天还来坐我的竹筏,我就会想起来的,他说,大叔,我已经知道您是谁了。
      你知道我是谁?
      您一定是肖夏春肖大叔,他怪模怪样地笑着说,我爹说,您是他们那班同学里最有本事的人,您不但是他们那班同学的骄傲,也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骄傲。
      我说,他的确是最有本事的人,但我不是他。
      大叔,您就别客气了,他说,从您一坐上竹筏,我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物。
      是吗?我笑着说。
      那当然,他说,您额头发亮,头上有光圈,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
      您是不是跟着袁腮学过相面啊?
      您还认识袁大叔啊?他一拍额头,说,我怎么犯糊涂了,你们是一班同学,自然认识了。袁大叔虽然比不上您,但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你爹也很有本事啊,我说,我记得他能倒立行走,绕着篮球场转一圈儿。
      那算什么?他不屑地说,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而您和袁大叔,是动脑子的,玩智慧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嘛。
      你的口才,跟王肝也有一拚啦!我笑着说。
      王大叔也是天才,但他走的路跟你们不一样。他挤着生动活泼的三角形小眼说,王大叔是大胆装疯,小心捞钱。
      卖泥娃娃能赚多少钱?
      王大叔卖的可不是泥娃娃,他卖的是艺术品。他说,大叔,黄金有价艺术品无价啊!当然啦,王肝大叔赚那几个钱,跟您肖大叔比起来,那真是拿水汪子比大海。袁大叔呢,比王大叔脑子活泛,但仅靠养牛蛙他也赚不到什么钱。
      牛蛙养殖场不靠牛蛙赚钱靠什么赚钱?
      大叔,您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糊涂?
      我真不知道。
      大叔在拿我取笑呢,他说,到了您这种级别的人物,哪个不是手眼通天?连我这等草民都听说了的事情,您怎会不知道?!
      我刚回来没几天,真不知道。
      他说:就当您不知道吧,反正大叔您也不是外人,愚侄我就给您唠叨一下,权当给您解闷儿。
      你说。
      袁大叔是拿养牛蛙做幌子呢,他说,他真正的生意,是帮人养娃娃。
      我吃了一惊,但不动声色。
      说好听的呢,叫“代孕中心”,说不好听的呢,就是弄了一帮女人,帮那些想生孩子的人怀孕生孩子。
      还有做这种生意的?我问,这不是破坏计划生育吗?
      哎呦肖大叔,都什么时代了,您还提什么计划生育的事?他说,现在是“有钱的罚着生”——像“破烂王”老贺,老婆生了第四胎,罚款六十万,头天来了罚款单,第二天他就用蛇皮袋子背了六十万送到计生委去了。“没钱的偷着生”——人民公社时期,农民被牢牢地控制住,赶集都要请假,外出要开证明,现在,随你去天南海北,无人过问。你到外地去弹棉花,修雨伞,补破鞋,贩蔬菜,租间地下室,或者在大桥下搭个棚子,随便生,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当官的让‘二奶’生”——这就不用解释了,只有那些既无钱又胆小的公职人员不敢生。
      照你的说法,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不是名存实亡了吗?
      没有啊,他说,政策存在啊,要不以什么做依据罚款呢?
      既然这样,人们自己去生就行了,何必找袁腮的“代孕公司”呢?
      大叔,您可能是一心扑到事业上了,根本不了解世情。他笑着说,富翁尽管有钱,但像“破烂王”老贺那样慷慨的是极少数,大多数是越富越抠,既想生儿子继承万贯家产,又怕被罚款。找人代孕,可以编造理由,避免罚款。再说,现在的富翁,贵人,多半是像您这年纪,男的还跃跃欲试,老婆多半不能用了。
      那就包“二奶”嘛。
      当然有很多包“二奶”甚至“三奶”、“四奶”的,但还有很多既怕老婆又怕麻烦的,他们就是袁大叔的客户。
      我的目光越过河堤,远眺着牛蛙养殖场那栋粉红色的小楼,还有娘娘庙那金黄色的殿阁,心中泛起一种不祥之感。我想起不久前一个凌晨,去卫生间小解回来,与小狮子那场别开生面的床戏。
      大叔,您好像没有儿子吧?扁头的儿子问我。
      我不回答。
      大叔,他说,像您这样的杰出人物,没有儿子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知道不?您这是犯罪,孔夫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将憋了一夜的尿排空后,我浑身轻松,想再睡一会儿。小狮子却腻上来。这可是许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大叔,您无论如何要生一个儿子,这不仅仅是您个人的事,也是我们东北乡的事。袁大叔为您提供了很多种选择。最高档的,是有性代孕,代孕者都是美女,身体健康,基因优良,未婚,有大学以上学历。您可以跟她同居,直到她怀上您的孩子。这个费用嘛,比较高,最低二十万元。当然,您如果想让儿子优良些再优良些,可以为她提供营养费,也可以额外再给她些奖赏。这个最大的危险是,同居期间,双方有了感情,假戏成真,影响了原先的婚姻。所以,我想,大婶是不会同意的……
      ……她似乎很兴奋,但身体却很冷静,而且一反常态地,不按照多年的习惯行事。你想怎么着呢?黎明的晨曦中我看到她的眼睛在闪烁。她诡秘地笑着说:我要虐待你一次。她用一根黑布条蒙住我的眼睛。你想干什么?不许解开——你欺负了我半辈子,我要报一次仇——你是想给我结扎吧——她嘻嘻地笑着说,哪里舍得呢!我要你好好享受一次……
      前不久就有一个女的来大闹过一次,将袁大叔的车都砸了,小扁头说,她那老公,跟代孕女同居生情,结果呢,儿子生了,把她也甩了。所以我想,大婶绝不会同意的……
      ……她还在折腾着我,使我兴奋,迷狂。她似乎给我套上了什么,你要干什么呢?有这个必要吗?她不回答……
      大叔,你如果只想生儿子,不想借机会尝一下采野花的滋味,那我告诉您一个最省钱的办法。这可是秘密。袁大叔这里,有几个最便宜的代孕女子。她们相貌极为可怕,但这可怕的相貌并不是天生的。她们原先都是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也就是说,她们的基因都非常优秀。大叔,您一定听说过东丽毛绒玩具厂那场大火。那场大火,烧死了我们东北乡五个姑娘,还有三个,虽然没死,但严重受伤,彻底毁容,生活极为痛苦。袁大叔好心收容了她们,管她们吃喝,同时也为她们谋一条生财之路,让她们赚点养老钱。当然,与她们都是无性代孕,也就是说,取出您的小蝌蚪,注到她们的子宫里。到时候,您来抱孩子就行了。她们便宜,生男孩五万,生女孩三万……
      ……她让我吼叫了起来。我感到身体沉下深渊。她盖好我,轻轻地离去……
      大叔,我建议您……
      你是为袁腮拉皮条的吧?
      大叔,您怎么忍心使用这么陈旧的名词呢?小扁头笑着说,我是袁大叔的业务员,感谢肖大叔您给我这个挣钱的机会,我这就跟袁大叔联系。他稳住竹筏,掏出手机。我说:对不起,我既不是你肖大叔,也没有这个需要。
      
      八
     
先生,前天因与小狮子吵架,情绪激动,破了鼻子,流了很多鼻血,连信纸都污染了。今天头有点痛,但不妨碍写信。写剧本需要字斟句酌,但写信没那么讲究。只要认识几百字,心里有话要说,就可以写信。我的前妻王仁美当年给我写信时,许多字不会写,就以图画代替。为此她曾抱歉地说:小跑,我文化水平太低,只能画画儿。我说:你的文化水平很高,你画画儿表达心意,其实是在造字儿啊!她回答我:我给你造个儿子吧,小跑,我们合伙造个儿子吧……
      先生,听罢小扁头筏工一席话,我胆战心惊地作出了一个令我焦虑不安的判断:小狮子,这个想孩子想痴了的娘儿们,取了我的小蝌蚪,注入到某个毁容姑娘的体内。我脑海里浮现着成群“蝌蚪”包围着一粒卵子的情景,就像童年的时代在村后即将干涸的池塘里所看到的成群蝌蚪争啄一块被水泡胀了的馒头的情景。而这个替我孕子的毁容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老同学陈鼻的女儿陈眉。她的子宫里,正在孕育着我的婴儿。
      我匆忙奔向牛蛙养殖中心,路上似乎有好几个人跟我打过招呼,但我记不起来他们是谁。透过电动伸缩门银光闪闪的缝隙,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座森严的牛蛙塑像。我感到一阵寒颤,仿佛感受到,其实是回忆起了它冷腻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在那栋白色小楼前的空地上,有六个身穿彩衣、手挥花环的女子在跳跃,旁边一个男子,坐在椅子上,抱着一架手风琴,呜呜地演奏。她们仿佛在排练节目。太平岁月,日丽风和,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这一切,都是我心造的幻景。我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认真地想想剧本的事。
      “无事胆小如鼠,有事气壮如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都是我父亲对我的教导。老人口中多箴言。想着父亲的话,我感到肚子饿了。我已经五十五岁,尽管父兄在堂不敢言老,但确实已是日过正午,正以加速度向西山滑落。一个日落西山的人,一个提前退休回乡购房休闲养老的人,其实没有什么事可以害怕了。想到此我感到更饿了。
      我走进娘娘庙前广场右侧那家“堂吉诃德”小饭馆。这是自打小狮子进牛蛙养殖场工作后,我经常光顾之地。我在靠窗户那张桌子前就座。饭馆生意清冷,这里几乎成了我的专座。那个矮胖的堂倌迎上来。先生,每次坐在这张桌子前,看着桌子对面的空椅子,我心中就梦想着,有朝一日,您就坐在我的对面,与我讨论这部难产的剧本——堂倌油光光的脸上笑容可掬,但我总是从他的笑脸背后看到一种古怪的表情。那也许就是《堂吉诃德》里那个仆人桑丘的表情,有几分恶作剧,有点儿小奸小坏,捉弄别人也被别人捉弄,不知道是可爱还是可恨。——桌子是用厚厚的椴木打造的,没上任何油漆。桌面上木纹清晰,有一些用烟头烫过的痕迹。我经常在这桌子上写作。也许将来,等我的剧本大获成功,这张桌子,会成为一个文物。那时,坐在这桌子上喝酒,是要额外收钱的,如果您来与我对坐过,那就更牛了!对不起,文人总是喜欢用这种自大的幻想来刺激自己的写作热情——
      先生,堂倌表达了弯腰的意思但腰并没弯下来。他说,您好,欢迎光临,伟大的骑士的忠实仆从热诚为您服务。他说着话将一本有十种文字的菜单递过来。
      谢谢,我说,老节目:一份玛格丽特蔬菜沙拉,一罐安东尼小寡妇红焖牛肉,一扎马利克大叔黑啤酒。
      他扭着肥鸭般的屁股走了。我坐着等菜,同时看室内那些装饰与摆挂:墙上挂着锈迹斑斑的盔甲与长矛,与情敌决斗时戴过的破手套,标志着赫赫战功和不朽业绩的证书与勋章,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鹿头标本,两只羽毛灿烂的野雉标本,还有一些泛黄的旧照片。虽然是伪造的欧洲古典风情,但看上去很有趣味。门口右侧,立着一尊真人大小的少妇铜像,两只乳房被人摸得金光闪闪——先生,我仔细观察过,进这饭馆来的人,不管男女,都要顺手摸摸她的乳房——娘娘庙广场上永远是熙熙攘攘,王肝的叫卖声总是最生动活泼。最近推出了一档“麒麟送子”的节目,说是恢复传统,其实是市文化馆里几位文化工作者的编排创造——虽然不伦不类、不中不西,但解决了几十个人的就业问题,所以是一桩好事,而且,先生,正如您所说,所谓传统,其实都是当初的前卫艺术。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许多类似的节目,基本上都是传统、现代、旅游、文化的大杂烩,热火朝天,声光化电,喜气洋洋,和气生财。正如您所忧虑的,某些地方炮火连天,尸横遍野;某些地方载歌载舞,酒绿灯红。这就是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如果真有一个巨人,他的身体与地球的比例是我们的身体与足球的比例,他坐在那里,看到围着他的身体不停旋转的地球,一会儿是和平,一会儿是战争,一会儿是盛宴,一会儿是饥馑,一会儿是干旱,一会儿是水灾……不知道他会产生什么想法——对不起先生,我又扯远了。
      伪桑丘给我送来一杯冰水,还有一小碟面包,一块黄油,还有一碟用纯橄榄油和蒜末酱油调制的蘸料。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凡吃过洋面包的人都承认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用面包蘸着这调料吃,其实已经是美味,何况后边的菜与汤样样精彩——先生,您一定要来这里吃一次啊,我保证您一定会喜欢这里的一切——而且这饭馆还有一个传统——与其说是“传统”还不如说是“规定”——那就是,每天晚上,营业即将结束时,他们会将当日所烤的所有面包,长的,圆的,黑的,白的,粗的,细的,放在门口桌子上一只柳条筐里,任顾客们取走。并没有什么文字提示每人只许拿一只,但每个人都自觉地取一只。腋下夹着或是胸前抱着一只长长的,或是方方的,柔软的或是焦香的面包,嗅着它散发出的香气,麦子的气味,亚麻籽的气味,杏仁的气味,酵母的气味。抱着一个新鲜面包,漫步在夜晚的娘娘庙广场上,先生,我心中总是充溢着一种感动。当然,我也知道,这是一种奢侈的感情,因为,我非常知道,天下还有许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有许多人在死亡线上挣扎。
      玛格丽特小姐的蔬菜沙拉里有生菜、西红柿、苣莫菜,味道鲜美,是谁起了这样一个令人遐想西欧的菜名?自然是我的小学同学、我的启蒙老师的儿子李手。正如我从前的信中告诉过您的,李手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才华的,搞文学的本应是他,但到头来却是我。他学成良医,本来前途无量,但却辞职还乡,开了这样一家不中不西、或者是中西合璧的餐馆。从饭馆的名字、菜肴的名字,我们都可以看出文学对我这老同学的影响。他在我们这土洋混杂之处开这样一家“唐吉诃德”本身就是一种唐吉诃德的行为。李手的身体已经发福,他本来个头就矮,发福后显得更矮。他经常会坐在饭馆的另一个角落里,与我遥遥相对,但彼此不打招呼。我有时会趴在桌上写一些杂七拉八的印象记,而他总是左臂斜搭到椅背后,右掌托住右腮,以这样虽然古怪但看似十分闲适的姿式,度过漫长的时光。
      伪桑丘把我要的安东尼小寡妇罐焖牛肉和马利克大叔黑啤酒端上来,我的菜齐了。喝一口黑啤酒,吃一块焖牛肉,慢慢咀嚼慢慢品,目光穿透玻璃,看着那光天化日之下隆重搬演的神话故事。喧天鼓乐开道,旗锣伞扇随后,五彩衣裳,非凡人物。那个坐在麒麟上的女子,面如银盆,目若朗星,怀里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每次看到这送子娘娘,我总是愿意把她与姑姑联系在一起,但现实中的姑姑,总是以身披宽大黑袍、头蓬如雀巢、笑声如鸱枭、目光茫然、言语颠倒的形象出现在我脑海,截断我的美好幻想。
      送子娘娘的仪仗在广场上巡行一圈,停留在中央,排成阵势。鼓乐停,一头戴高冠、身披绛袍、怀抱笏板的官员——其身份让人联想到帝王戏中的太监——手持黄卷,高声宣呼:皇天厚土,滋生五谷。日月星辰,化育万民。奉玉皇大帝之名,送子娘娘殿下携一宁馨儿,下降高密东北乡,特宣善男信女王良夫妇前来领子——那扮演王良夫妇的,总是来不及领到儿子。那宁馨儿——泥娃娃——就被广场上的渴盼生子的女人抢走。
      先生,尽管我用许多理由宽慰自己,但我到底还是一个胆小如鼠、忧虑重重的小男人,既然我已经意识到,那个名叫陈眉的姑娘的子宫里已经孕育着我的婴儿,一种沉重的犯罪感就如绳索般捆住了我。因为陈眉是我的同学陈鼻的女儿,因为她被我姑姑和小狮子收养过,在那些日子里,我曾经亲手往她的小嘴里喂过奶粉。她比我的女儿还要小。而一旦,当陈鼻、李手、王肝,我这些旧目的朋友知道了事件的真相,我只怕蒙着狗皮都无颜见人了。
      我回忆着返乡之后,两次见到陈鼻的情景。
      第一次见到他,是去年年底一个雪花飞舞的傍晚。那时,小狮子还没去牛蛙公司上班,我们雪中漫步,看着雪花在广场周围那些金黄的灯光下飞舞。远处不时响起鞭炮声,年的味道,渐渐浓起来了。远在西班牙的女儿,与我通话,说她正与她的夫婿,在塞万提斯的故乡一个小镇漫步。我与小狮子,携手走进唐吉诃德饭馆。我将这个巧合报告女儿,手机里传来她爽朗的笑声。
      地球太小了,爸爸。
      文化太大了,先生。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家餐馆的老板是李手,但我们已感到了这饭馆的老板是个不平凡的人物。我们一进入饭馆就立刻喜欢上了这环境。我最喜欢那些拙朴的桌椅,如果桌子上蒙上浆洗得洁白板整的台布那这个饭馆会很欧洲,但我同意李手后来的解释:他说他考证过,唐吉诃德的时代,西班牙乡下的饭馆是没有桌布的,他还很八卦地接着说,就像那个时代的欧洲女人不戴乳罩一样。
      先生,我向您坦白,一进门我看到那尊少妇铜像上那两只被人摸得金光闪闪的乳房时,手便不自主地伸过去。这的确暴露了我内心的肮脏,但也很坦荡。小狮子用嘘声提醒我。我说:你嘘什么,这是艺术。小狮子严厉地说:许多文化流氓都这么说。伪桑丘微笑着迎上来,表达了鞠躬的意思但并没有鞠躬,他说:欢迎光临,先生,夫人!
      他接过我们脱下来的大衣、围巾、帽子。然后把我们引领到厅堂正中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上摆着盛着水的玻璃圆盏,里边漂浮着白色的蜡烛。我们不喜欢这里,我们选择了靠近窗户的桌子。这位置好,好在可以隔窗观赏外边灯影里飞舞的雪花,好在可以观看室内的全貌。我们看到,在最角落里那张桌子前——也就是我后来常坐的位置——坐着一个烟雾腾腾的男人。
      从他缺了无名指的右手认出了他。从他那个赤红的大鼻子上认出了他。陈鼻,这个当年的英俊男子,如今头顶光秃,脑后头发披散,几乎就是塞万提斯的发型。他脸型干瘦,两腮凹瘪,似乎是掉了后槽牙。如此,那个鼻子更显夸张。他用右手的三个指头捏着一个几乎燃尽的烟头,放到唇边嘬着。空气中弥漫开燃烧烟头过滤嘴的怪味。烟雾从他的大鼻孔里喷出来。他目光迷茫,落魄的人都是这样的目光。我有点不敢看他,却忍不住要看他。我想起在北京大学校园里看到过的塞万提斯雕像,也就明白了陈鼻之所以坐在这里的原因。他衣着古怪,非袍非褂,脖子下围着一圈白色的泡泡纱之类的织物,我应该在他的身边发现一把佩剑,果然就看到了斜靠在墙角上的那剑,然后便发现了那铁手套,那盾牌,那竖在墙角的长矛。我想他的脚边应该有一条又脏又瘦的狗,果然就发现了一条狗,脏,但并不太瘦。据说塞万提斯的右手也缺了一根手指。但塞万提斯是不会携带盾牌与长矛的,那他应该是唐吉诃德,但他的面貌又像塞万提斯。但毕竟我们谁也没有见到过真正的塞万提斯,更没人见过本来就不存在的唐吉诃德。那么,陈鼻扮演的人物,到底是塞万提斯还是唐吉诃德,就随你派定了。我为这个老朋友的处境深感悲凉。此前,我已听说过他的那一对美丽女儿的悲惨遭遇。陈耳和陈眉,曾经是我们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姐妹花。陈鼻来路不明但肯定存在的外族血统,使她们的脸免除了扁平而突出饱满,中国古典诗词和小说中所有对美女的形容对她们都是不合适的。她们是羊群里的骆驼,是鸡群里的仙鹤。如果她们生在富贵之家或富贵之地,如果她们尽管生在贫贱之家偏远之地但如果机缘凑巧遇到了贵人,她们很可能一鸣惊人,平步青云。她们姐妹结伴南下,去外面闯荡,也是为了寻找这种机会吧。我听说她们去了东丽毛绒玩具厂,厂商是外国人,但是不是真正的外国人那也不好说。姐妹俩那样的姿色那样的聪明,在那样纸醉金迷的环境里,如果想赚钱,想享受,其实只要豁出去身体就可以了。但她们在车间里出卖劳动力,忍受着血汗劳动制度,忍受着血腥的剥削,最后,在那场震惊全国的大火中,一个被烧成焦炭,一个被烧毁面容,妹妹之所以死里逃生是姐姐用身体掩护了她。可痛可悲可怜!这说明她们没有堕落,是两个冰清玉洁的好孩子。——对不起,先生,我又激动了。
      陈鼻这一生,真是无比的悲惨。我想,他在这唐吉诃德饭馆里,扮演着死去的名人或虚构的怪人,其处境,跟北京著名的“天堂”歌舞厅大门外那个侏儒门僮,与广州“水帘洞”洗浴中心那个巨人门僮的处境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在出卖身体啊。侏儒出卖他的矮,巨人出卖他的高,陈鼻出卖他的大鼻子。他们的处境同样悲惨。
      先生,那天晚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陈鼻,虽然将近二十年我没见过他,但即便一百年没见过,即便在异国他乡,我也会认出他来。当然,我想,在我们认出了他的同时,他也认出了我们。童年时的朋友,其实根本不需要眼睛,仅凭着耳朵,从一声叹息,一声喷嚏,都可以判断无疑。
      是否上前与他相见?或者干脆邀他来与我们共进晚餐……我和小狮子都在犹豫。我从他那故意漠视一切的神情里,从他的直盯着墙上那只鹿头而不斜视的耳光里,知道他也在犹豫着是否上前与我们相认。那年的辞灶日的晚上,他带着陈耳到我们家索要陈眉时的情景一一浮现。他那时体态魁梧,身穿僵硬的猪皮夹克,举着蒜臼子要往我家饺子锅里投掷,他气息粗重,暴躁烦恼,仿佛一头被激怒了的大熊。从此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他。我想当我们回忆往事时他也在回忆往事,当我们感慨万端时他也会感慨万端。我们其实从来没有恨过他,我们对他的不幸寄予深深的同情,我们之所以未能立即上前与他相认主要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姿态,因为,毫无疑问地,用我们这儿的习惯说法,我们混得比他好。混得好的人,如何面对混得很差的朋友,确实颇难把握分寸。
      先生,我有抽烟的不良嗜好,此嗜好在欧洲、美洲,包括你们日本,已受到诸多限制,使吸烟者处处意识到自己的粗俗与没教养,但在我们这地方,眼下还没有这种限制。我拿出烟盒,抽出一枝,用火柴点燃。我喜欢火柴被点燃的瞬间散发出的淡淡的硝磺气味。先生,我那天抽的是金阁牌香烟,是一种价格极为昂贵的地方名烟。据说每包烟要人民币二百元,也就是说,每枝香烟需要十元。每斤小麦只卖八角钱,也就是说,要卖十二斤半小麦,才可以换一枝金阁牌香烟。十二斤半小麦可以烤成十五斤面包,可以满足一个人起码十天的需要,但一枝金阁牌香烟冒几口烟便完了。这香烟的包装真是金碧辉煌,让我联想到贵国京都的金阁寺,不知道此烟设计者是否从金阁寺得到过灵感。我知道父亲对我抽这种香烟深恶痛绝,但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造孽啊!我慌忙对他解释,这烟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我父亲更淡地说:那更是造孽。我很后悔对父亲讲这烟的价钱,这说明了我的肤浅和虚荣。我在本质上,与那些炫名牌、夸新妻的暴发户没什么区别啊。但这么贵的烟,我也不能因为我父亲的一句批评而扔掉,如果扔掉,那岂不是孽上加孽吗?这烟里添加了一种特殊的香料,燃烧时散发出醉人的香气。我看到陈鼻的身体稳不住了,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他的目光也从那鹿头上,慢慢地往这边转移,先是犹豫的、羞怯的、动摇的,然后便是贪婪的、渴望的,甚至带着几分凶狠的,把混合着这诸多心情的目光投过来了。
      先生,这个人,终于站起来,拖着他的剑,像拖着一根拐棍,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饭馆里光线不够明亮,但足以看清他的脸。他的五官和脸上的肌肉,合伙制造出一种难以用准确的语言形容的复杂表情。他的目光是直视着我还是直视着我嘴巴里喷出的烟雾,我一时难做判断。我慌忙站起来,椅子在身后发出噪声。小狮子也站了起来。
      他站在我们面前,我慌忙伸出手去,伪装出仿佛突然发现的惊喜:陈鼻——但他没接我的话茬,更没与我握手,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对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双手拄着那柄锈迹斑斑的剑,用一种话剧演员的腔调说:尊贵的夫人,尊贵的先生,我,来自西班牙拉·曼却的骑士堂吉诃德,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敬意,鄙人愿为您们竭诚服务。
      别逗了,我说,陈鼻,你装什么洋蒜,我是万足,她是小狮子……
      尊敬的先生,高贵的夫人,对一个忠诚的骑士来说,没有比用手中的剑来保卫和平、伸张正义更神圣的事业了……
      老兄,别演戏了。
      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每天都在上演着同样的剧目。先生,夫人,您如果能将手中的烟赏我一枝,我愿意为您表演精彩绝伦的剑术。
      我慌忙将一枝烟递给他,并殷勤地帮他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上的火明亮灼目快速燃烧。他眼睛眯起,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然后,缓缓地舒展,两道浓烟从他的粗大鼻孔里喷出来。看到一枝烟能让一个人如此的放松和惬意,让我震惊而感动。我虽然抽烟多年,但瘾头并不太大,因此也就无法体会眼前这个人的感受。他又深吸了一口,烟丝就快燃尽,这种名贵香烟,狡猾地将过滤嘴做得很长,既减少了烟丝用量,又宽慰了那些既怕死又戒不掉香烟的富贵烟民们的心灵。他只用了三口,便将一枝香烟吸到了燃烧过滤嘴的程度。我索性将那盒烟递给他。他胆怯地往两侧看看,然后,猛地抢过去,塞进袖子。他忘记了给我们表演精彩剑术的承诺,拖着剑,拖着一条腿,身体一耸一耸的,向门口跑去。跑到门口时,还顺手从那柳条筐里,抓走了一根法式面包。
      “唐吉诃德”!你又向客人索要财物了!肥胖的伪桑丘端着两杯冒着泡沫的黑啤酒,人朝着我们走来,声音却对着陈鼻喊去。我们透过玻璃,看到那可怜的人,拖着他的生锈的剑、残疾的腿,还拖着长长的摇曳的影子,穿过广场,消失在黑暗中。那条看上去颇健壮的狗,紧紧地追随着他。人似乎狼狈不堪,狗却趾高气昂。
      这个讨厌的家伙!伪桑丘似乎是歉意地又似乎是炫耀地对我们说:总是背着我们干一些让我们丢脸的事。我代表我们家老板向先生和夫人表示歉意,但是,我想,向一个落魄的骑士施舍几枝香烟或者几个硬币,也许并没有让你们感到厌烦。
      您这是,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呀……我感到很难适应这肥胖侍者说话的方式,这既不是演电影,也不是演话剧,哪里还用得着这样拿腔拿调呢。我说:他是你们雇佣来的吗?
      侍者道:先生,我实话对您说,初开张时,我们老板可怜他,给他设计了这身打扮,让他和我,站在饭馆门口,招徕顾客。但是他,他的毛病太多了,他有酒瘾、烟瘾,一旦发作,那就什么也干不成了,何况他还带着条寸步不离的癞皮狗。而且,他不注意卫生。像我,每天都要洗两次澡,尽管我们的面貌不能赏心悦目,但我们的身体散发出的气味会令人心旷神怡。这是一个高级堂倌的职业道德。但是那家伙,除了被大雨淋湿过几次,从来没有洗过澡,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是令客人厌恶的。而且,他还一次又一次地违背我们老板的禁令:向客人索要财物。对这样一个无赖,如果我是老板,早就将他乱棍打出,但我们老板心地良善,给了他很多机会希望他能改好。这样的人自然不能改,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我们老板给了他一笔钱,希望他不要再来,但他花完钱又来了。要我是老板,早就报警了,但我们老板是厚道人,宁愿自己的生意受损也容忍他。胖侍者压低了嗓门:后来我才听说,他是我们老板的同学,可即便是同学也用不着如此宽容啊。后来终于有人向老板投诉,抱怨“唐吉诃德”身上的馊臭气味和那条癞皮狗身上的跳蚤。我们老板花钱雇人,强行将他弄到澡堂子里,连同那条狗,彻底地漂洗。——这已经成了规矩,每月强行漂洗一次。这家伙不但不领情。每次都破口大骂,泡在澡堂子里破口大骂:李手,你这个混蛋,你毁掉了一个骑士的尊严!
      先生,那天晚饭后,我与小狮子心情悒郁地沿着河边,向我们的新家行进。与陈鼻的重逢让我们心中感慨万端。往事不堪回首。几十年时间,已经山河巨变,许多当年做梦也梦不到的事物出现了,许多当年严肃得掉脑袋的事情变成了笑谈。我们没有交谈,但心里想的也许是相同的事吧。
      先生,我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开发区医院里。与我们一起去的,有李手,有王肝。他被市公安局派出所的一辆警车撞伤。据开车的警察说,路边的目击者也为警察作证——警车在路上正常行驶,陈鼻从路边猛扑进来。——这根本就是寻死——那条狗也跟着扑进去。陈鼻被撞飞到路边灌木丛中,狗被碾在车轮之下。陈鼻双腿粉碎性骨折,胳膊、腰椎也有伤,但并无性命之忧。那条狗却肝脑涂地,殉了它的主公。
      是李手告诉了我们陈鼻受伤的消息。李手说,警察确实没有责任,但鉴于陈鼻的情况再加上他找人通关节,公安局答应赔一万元。这一万元,对于这样的重伤,显然是不够的。我明白,李手召集我们这帮老同学去医院探望的根本目的,还是为陈鼻筹集医疗费。
      他住在一个有十二张病床的大病房里,靠窗户的那张病床,编号为9,是他的床位。此时为五月初,窗外一株红玉兰,盛开着,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病房尽管床多,但卫生搞得很好。尽管这医院的条件无法跟北京、上海的大医院相比,但与二十年前的公社卫生院相比,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先生,当年我曾陪我母亲在公社卫生院住过一星期院,病床上虱子成堆,墙壁上全是血污,苍蝇成群结队。想想就不寒而栗。陈鼻双腿打着石膏,右胳膊上也打着石膏,仰面躺着,只有左臂能动。
      看到我们来了,他将脸偏向了一边。
      王肝用他的嬉笑怒骂打破尴尬场面:伟大的骑士,这是咋整的?跟风车作战?还是跟情敌决斗?
      李手道:不想活跟我说,哪里还用得着去撞警车呢?
      他可真能装,装骑士,不跟我们说话,小狮子道,都怨李手,把你弄得疯疯癫癫的。
      李手道:他哪里是疯疯癫癫啦?他是装疯的王子呢。
      他突然呜呜地哭起来。那侧歪着的脸更低下去,肩头抽搐,那只能动的左手抓挠着墙壁。
      一个瘦高的护士快步进来,用冰冷的目光扫了我们一圈,然后拍拍铁床头,严厉地说:9号,别闹了。
      他立即停止了哭泣,侧歪着的脑袋也正了过来,混浊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们。
      瘦高护士指指我们放在床头柜上的花束,厌恶地抽抽鼻子,命令我们:医院规定,花束不准带进病房。
      小狮子不满地问:这是什么规定?连北京的大医院都没有这规定。
      瘦高护士显然不屑于跟小狮子争辩,她对着陈鼻说:快让你的家属来结账,今天是最后一天。
      我恼怒地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护士撇撇嘴,道:工作态度。
      你们还有没有人道主义精神?王肝道。
      护士道:我是个传声筒。你们有人道主义精神帮他将医疗费付了吧,我想,我们院长会赠送给你们每人一块奖牌,上边刻着四个大字:人道模范。
      王肝还想争执,李手止住了他。
      护士悻悻地走了。
      我们面面相觑,心中都在盘算。陈鼻受了这么重的伤,医疗费一定是个惊人的数字了。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儿?陈鼻怨恨地说,我死我的,管你们什么屁事?你们不弄我来,我早就死了,也不用躺在这里活受罪。
      不是我们救了你,王肝道,是那撞你的警察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不是你们把我弄到这里?他冷冷地说,那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你们来可怜我?来同情我?我用不着。你们赶快走,带着你们喷了毒药的花——它们熏得我头痛——你们想来帮我付医疗费?根本用不着。我堂堂骑士,国王是我的密友,王后是我的相好,这点医疗费,自然会有国库支付。即便国王与王后不为我买单,我也用不着你们施舍。我的两个女儿,貌比天仙,福如东海,不做国母,也做王妃,她们从指缝里漏出来的钱,也能买下这座医院!
      先生,我们自然明白陈鼻这番狂言的意思。他的确是装疯,心里却如明镜般清澈。装疯也有惯性,装久了,也就有了三分疯。而我们跟随着李手来医院探望,其实心里也是惶惶不安。让我们送几束鲜花,送来几句好话,甚至送来几百块钱,那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让我们负担巨额医疗费,确实有点……因为,毕竟,陈鼻与我们无亲无故,而且,他又是这么一种状况,如果他是一个正常的人……总之,先生,我们虽然不乏正义感,不乏同情心,但到底还是凡夫俗子,还没高尚到为一个社会畸零人慷慨解囊的程度。所以,陈鼻的疯话,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借坡下驴的坡儿。我们看看召集我们来的李手,李手挠着头说:老陈,你安心养着吧,既然是警车撞了你,他们就该负责到底,实在不行,我们再想办法……
      滚,陈鼻道:如果我的手能举起长矛,我将会敲打你们愚蠢的头颅。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我们抱起那几束喷洒了低劣香精的花束,正欲走而未走之时,那瘦高护士带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进来了。护士对我们介绍,说这男人是主管财务的副院长,护士也把我们介绍给副院长,说我们是9号的亲戚。副院长开门见山地向我们出示了账单,说陈鼻的抢救费、医疗费已累计到两万余元,他一再强调,这还是按成本计算的。如果按惯例计算,那远远不止这个数目。在这个过程中,陈鼻一直暴躁地叫骂着:滚,你们这些放高利贷的奸商,你们这些吃死尸的蛆虫,老子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他那只能动的胳膊挥舞着,敲打着墙壁,摸索着,摸到床头柜上一只瓶子投到了对面床上,打中了那个正在输液的垂危老人。滚,这座医院是我女儿开的,你们都是我女儿雇来打工的,老子说句话,就能打碎你们的饭碗……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儿,先生,一个身穿黑裙、蒙黑纱的女人走进了病室。先生,我不说您也能猜到她是谁,是的,她就是陈鼻的小女儿,那个在玩具厂大火中死里逃生、毁了面容的陈眉。
      陈眉如同幽灵,飘进房间。她的黑裙黑纱,带来了神秘,也似乎带来了地狱里的阴森。喧闹立即中止,仿佛切断了发出噪声的机器的电源。连闷热的空气也冷了下来。窗外的玉兰树上,有一只鸟儿,发出一阵柔情万种的鸣叫。
      我们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见她身上的任何一点皮肤。我们只看到她身材高挑,四肢修长,是一个模特儿般的身躯。我们自然知道她是陈眉。我与小狮子自然又回忆起二十多年前那个襁褓中的小丫头的形象。她对着我们点点头,又对着那副院长说:我是他的女儿,他欠下的债,我来偿还!
      先生,我在北京有一个朋友,是304医院烧伤研究所的专家,院士级的水平,他告诉我,对于烧伤病人来说,精神上的痛苦也许比肉体上的痛苦更难忍受,当他们第一次在镜子里见到自己被毁坏的面容后,那种强烈的刺激和巨大的痛苦是难以承受的。这些人,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活下去。
      先生,人是环境的产物,在某些特殊的环境下,懦夫可以成为勇士,强盗可以干出善行,即便是吝啬得一毛不拔者,也可能一掷千金。陈眉的出现和她的勇敢担当让我们心中羞愧,而这羞愧又转化成仗义。仗义之后就要疏财。先是李手,然后是我们,都对陈眉说:眉子,好侄女,你父亲的账,我们来分担。
      陈眉冷冷地说:谢谢你们的好心,但我们欠别人的账太多了,欠不起了。
      陈鼻大声吼叫:你滚,你这蒙着黑纱的妖精,竟敢来冒充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一个在西班牙留学,正与王子恋爱,即将谈婚论嫁;一个在意大利,购买了一家欧洲最古老的酒厂,酿造出了最优良的美酒,装满一艘万吨巨轮,正在向中国行驶……
      
      九
      先生,非常惭愧,您期待已久的那部话剧,依然没有动笔。素材实在是太多了,我感到有点像“狗咬泰山——无处下嘴”。在构思过程中,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与此题材有关的事件,又以其丰富的戏剧性,不断地摧毁我的构思。另外,更让我为难的是,我身不由已地陷入一场巨大的麻烦中。我不知该如何脱身,或者说,我不知该如何扮演我在这事件中担当的角色。
      先生,我想您已经猜到了,我前面所说的,不是幻想,而是确凿的事实。小狮子终于承认,她的确偷采了我的小蝌蚪,使陈眉怀上了我的婴儿。我感到血冲头顶,怒不可遏,狠狠地抽了她一个嘴巴。我承认打人不对,尤其是我这种戴着“剧作家”桂冠的人,更不应该有如此的野蛮行径。但是先生,我当时的确是气疯了。
      从小扁头筏工那里回来后,我就展开调查,但每次去牛蛙养殖中心都被保安拦截。我给袁腮和小表弟打电话,他们的手机都已换号。我逼问小狮子,她讥笑我神经病。我将网页上有关牛蛙公司代人怀孕的内容打印下来,去市里向计生委举报。计生委的人留下材料,然后便没了下文。我去公安局报案,公安局的接待人员说这事不归他们管。我打市长热线,接线员说一定向市长反映……先生,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当我终于从小狮子嘴里逼出真相时,那婴儿,在陈眉肚子里,已经六个月了。五十五岁的我,糊里糊涂地又要给一个婴儿做父亲。除非采用冒险、残酷的药物引产终止她的妊娠,我这个父亲是做定了。年轻时的我,曾经因此断送了前妻王仁美的性命,这是我心中最痛的地方,是永难赎还的罪过。现在,即便我狠下心来,先生,我狠下心来也没用,因为,我根本进不了牛蛙养殖中心,即便能进去,也见不到陈眉的面。我猜想,牛蛙养殖中心里,必有复杂的暗道机关,通向地下迷宫,而且,从小狮子的话语里,我也感受到,袁腮和我的小表弟,本身就是黑道中人,他们急了眼,六亲不认,什么事情都可能干出来。
      小狮子挨了我一巴掌,倒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鼻子破了,血流如注。她好久才出声,不是哭,而是冷笑。冷笑之后,她说:打得好!小跑,你这个强盗!你竟敢打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你着想。你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没有儿子,就是绝户。我没能为你生儿子,是我的遗憾。我为了弥补遗憾,找人为你代孕。为你生儿子,继承你的血统,延续你的家族。你不感激我,反而打我,你太让我伤心啦……
      说到这里,她哭了。眼泪和鼻血混在一起。我的心中大不忍。但一想到这么大的事她竟敢瞒着我,气又汹汹上升。
      她哭着说:我知道你心痛那六万元钱。这钱不用你出,我用自己的退休金。孩子生出来,也不用你抚养,我自己抚养,总之,与你没关系了。我在报上看到,捐一次精子可得一百元报酬,我付你三百元,就算你捐了一次精子。你可以回北京去了,与我离婚也可以,不离也可以,总之与你没关系了。但是,她抹了一把脸,如同一个壮烈的勇士,说,你如果想毁掉这个孩子,我就死给你看。
      先生,从我写给您的信里。您也知道了小狮子的脾气,她当年跟着我姑姑转战南北,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锤炼出了一副英雄加流氓的性格,这娘们,被惹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我只有安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寻找一个最妥当的方式,解决这个难题。
      尽管一想到引产,心里就感到冰凉,就感到不祥,但还是幻想着能用这种方式解决难题。我想,陈眉之所以要替人代孕,说到底是为了钱;那么,用钱来解决这问题,也就顺理成章。问题的关键是,我如何能见到陈眉。
      自从在陈鼻的病房见过一次,再也没有见过她。她黑裙遮体,黑纱蒙面,行踪神秘,使我感觉到,这高密东北乡,有一个我从未涉足的神秘世界。那世界里生活着侠客、通灵者,还有一些蒙面人。想起不久前,为了陈鼻的医疗费,我拿出五千元交给李手,请他转交陈眉,但过了几天,李手将钱退回,说陈眉拒不接受。——也许,陈眉为人代孕,就是为了替父付医疗费吧——想到此我心更乱,这简直是——这个该死的小狮子——我只好去找李手了,在我们这拨同学中,只有他的头脑还算正常。
      昨天上午,在唐吉诃德餐厅那个角落里,我与李手对面而坐。广场上人流如蚁,“麒麟送子”的节目正在上演。伪桑丘给我们送上两扎啤酒便知趣地躲开。他脸上的笑容相当暧昧,好像洞察了我的隐秘。当我吞吞吐吐地将事情对李手说罢,李手竟然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你幸灾乐祸!我不满地说。
      他端起杯子,碰响了我的杯子,喝了一大口,说:这算什么灾?这是大喜啊!祝贺老兄!老来得子,人生大喜!
      你别拿我开涮了。我忧虑重重地说,尽管我已退休,但毕竟还是公家的人,生出一个孩子,怎么向组织交代?
      李手说:老兄,什么组织、单位,这都是自己给自己捆上的绳索,我们面临的事实是,你的精子与一个卵子结合孕育成的一个新生命,即将呱呱落地。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看到一个携带着自己基因的生命诞生,他的诞生,是你的生命的延续。
      问题的关键是,我打断他的话,说,这个婴儿出生后,我到哪里去给他落下户口?
      这点小事还能难倒你?他说,现在不是过去了,现在,只要有钱,基本上没有办不成的事。再说了,即便落不下户口,他作为一个人,已经存在于这个星球上,他终将享受到一个人的所有权利。
      行了,老弟,我是来找你想办法的,你净给我讲这些空话废话——这次我回来,发现你们,不管是念过书的还是没念过书的,怎么都是一副话剧腔?都是跟谁学的呀!
      他笑了,这就是文明社会啊!文明社会的人,个个都是话剧演员、电影演员、电视剧演员、戏曲演员、相声演员、小品演员,人人都在演戏,社会不就是一个大舞台吗?
      别给我贫了,我说,快想办法,你不会希望我见了陈鼻叫岳父PB?
      见了陈鼻叫岳父又能怎么样呢?太阳就熄灭了吗?地球就不运转了吗?我告诉你一个真理:你不要以为世界上的人都在关心你的事,你是不是以为人人都在盯着你?其实,各人有各人的烦心事,没人管你这档事儿。你跟陈鼻的女儿生一个儿子,或者你跟另外一个女人生一个女儿,这都是你自己的事。即便有那些好管闲事的人议论几句,那也是过眼云烟,风过即散。关键是,孩子是自家的骨肉,生出来就大赚了一笔。
      可我跟陈鼻……我说,这简直像乱伦!
      胡说八道!他说,你跟陈眉毫无血缘关系,乱的哪门子伦?至于年龄,更不是问题,八十岁老翁娶十八岁少女,不是成了美谈被万人传诵吗?关键是,你连陈眉的身体都没见过,她就像一个工具,你只不过租来用了一下,如此而已。总之,老兄,他说,不必考虑那么多,不必自寻烦恼,好好锻炼身体,准备抚养儿子。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指指自己布满燎泡的嘴唇,说,我可是心急火燎!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我求你,捎个话给陈眉,让她立即终止妊娠,原定的代孕费我照付,另外再加一万元,补偿她因引产带给身体的损失。如果她嫌少,那就再加一万元。
      那你何必呢?既然这么舍得花钱,等她生下来,花钱疏通疏通,落下户口,堂堂正正当爹就是了。
      我无法对组织交代。
      你太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吧?李手讥道,老兄,组织没那么多闲心管你这事,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写过几部没人看的破话剧吗?你以为你是皇亲国戚?生了儿子就要举国同庆?
      这时,几个身背旅行包的游客探头探脑地进入饭馆,伪桑丘像球一般滚出去,笑脸相迎。我压低嗓门,说:我这辈子,只求你这一次。
      他抱着膀子,摇摇头,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姿态。
      他妈的,你这小子,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往火坑里跳?
      你这是让我帮着你杀人,他也低声说:六个月的婴儿,隔着肚皮都能喊爸爸啦!
      你帮不帮?
      你以为我就能见到陈眉吗?
      那你一定能见到陈鼻,把我的话转告陈鼻。让陈鼻去找陈眉。
      要见陈鼻很容易,李手说,他每天都在娘娘庙门前乞讨,傍晚时,拿乞讨来的钱到这里买酒喝,顺便拿走一个面包。你可以坐在这里等他,也可以到前边去找他。但我希望你不必跟他说,说也是白费口舌。你如果心怀慈悲,就不要用这样的事情折磨他了。这么多年来,我总结了一条经验,解决棘手问题的最上乘方法是:静观其变,顺水推舟。
      好吧,我说,那就顺水推舟吧。
      老兄,孩子满月时,我来设宴,咱们好好庆贺一番。
      
      十
      走出饭馆。我的心情的确轻松了许多。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就是一个孩子要出生嘛!阳光照旧灿烂,鸟儿依然欢唱,花照开,草照绿,风儿照旧轻轻吹。广场上,送子娘娘的仪仗正雁翅般排开,喧天鼓乐中,许多盼子心切的女人纷纷向前拥挤,希望从娘娘手中抢到那个宝贵的婴儿。人们都在用最大的热情歌颂着生育,期盼着生育,庆贺着生育,我却因为有人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而痛苦、烦恼、焦虑不安。这只能说明:不是社会出现了问题,而是我自己出现了问题。
      先生,我在娘娘庙大门右侧那根粗大柱子后边,发现了陈鼻和他的狗。这是一条周身生满黑色斑点的洋狗,比原先那条殉身车轮的本地土狗明显高贵。这样一条出身高贵的洋狗为什么会与一个流浪汉结成伴侣?这似乎是个秘密,但想一想也不足为奇。在高密东北乡这种新近开发之地,土洋混杂,泥沙俱下,美丑难分,是非莫辨。许多好赶时髦的暴发户,初暴发时恨不得将老虎买回家当宠物,破产时又恨不得卖了老婆抵债。大街上许多流窜的野狗,不久前还是富家豢养的身价不菲的名种。就像上世纪初叶,俄罗斯爆发革命,许多白俄贵妇,流落到哈尔滨,不得不为了面包,放下身价,或者为娼卖笑,或者嫁给卖苦力的下层百姓,使这地方生出了一些混血的后代,陈鼻的大鼻子深眼窝也许与这段历史有关。斑点流浪狗与陈鼻的结合与此有点类似。我胡思乱想着,在距他与狗十几米的侧面,观察着他们。他身边放着双拐,面前摆着一块红布,红布上显然写着残疾人乞求施舍的文字。不时有珠光宝气的女人,俯下身去,将一张纸币、或是几枚硬币,投放到他面前那个铁碗里。每当有人施舍,那条斑点狗就会仰起头来,腔调温柔、脉脉含情地鸣叫三声。不多不少,每次都是三声。施舍者内心感动,有的甚至二次解囊。其实我已经没有了以重金收买他、让他动员陈眉引产的想法。我向他走去,是好奇心被激发,想知道他面前那块红布上写着什么字——这是文人的恶习。
      那块红布上写着:
      我本天上铁拐仙,引领玉犬下尘凡。送子娘娘是我姑,派我到此来化缘。施我小钱换贵子,骑马游街中状元……
      我猜想,布上的词儿乃王肝所编,布上的字系李手所书,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这个落难的同学。他将肥大的裤管捋上去,裸露着那两条犹如烂茄子一样的腿。我油然想起了母亲讲过的故事:
      铁拐李成仙之后,家中做饭无柴烧,其妻问:烧啥?他说:烧腿。于是就将一条腿伸到灶下,引火点燃,灶中火焰熊熊,锅里蒸汽袅袅,饭就要熟了。此时,他的嫂子过来串门,一见此状,惊呼:哎呦,兄弟,当心把腿烧瘸了!于是,他的腿真的烧瘸了。
      母亲讲完这故事后,提醒我们:面对神迹,一定要保持沉默,千万不要大惊小怪。
      他上身穿着一件砖红色的羽绒服,油渍斑驳,闪闪发光,如同铠甲。正是农历四月时节,熏风送暖。遥远的麦田里,小麦正在灌浆。远处的池塘和近处的牛蛙养殖场里,蛙类正在追逐交配并发出响亮的叫声。年轻姑娘们,已经穿着轻薄的绸裙在展示身段,而这老兄,竟然还是这样的打扮。看着他我都感到热,但他却团缩着身体发抖。他的脸是古铜的颜色,头顶秃了的部分,似用砂纸打磨过一般闪闪发光。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戴上一副肮脏的口罩,是为了遮住那个引人注目的鼻子?他的目光,从深陷的眼窝里射出,与我畏畏缩缩的目光相碰。我慌忙避开,去看他的狗。他的狗也在看我,也是那样冷漠而茫然的目光。那狗的左边前爪子,分明少了一截,似乎被利器斩断。至此我明白了这狗与人,是真正的同病相怜。至此我也明白,在他面前,没有任何话可以说,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一点钱,迅速离开。我口袋里只有一张百元面值的大票,那本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午饭和晚饭的钱,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将钱放在他面前的铁碗里。他没有任何反应,狗,例行公事般地叫了三声。
      我叹息着离开他们。走出十几步后又忍不住回头。我的潜意识里想着:他如何处理这张大票子呢?那碗里的钱多是些一元的纸币和硬币,纸币和硬币都肮脏不堪。我这张粉红的大钱放在碗里是多么耀眼啊!我相信没人会像我这样慷慨地施舍给他。我不相信面对着一张百元新钱他会无动于衷。先生。我真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啊,我回头看到了一副令我气恼的景象:一个十几岁的黑胖男孩,从柱子后冲出来,在那盛着钱币的铁碗前一弯腰,伸手将那张百元大票抓在手里,然后斜刺里蹿了。他的行动快疾,等我反应过来,人已在十几米外,沿着庙侧的小巷,向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的方向狂奔。那小男孩生着两只斗鸡眼,好面熟,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想起来了,的确见过他。他就是我们初回来那年,在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开业那天,把一个用纸包裹着的黑瘦青蛙递给姑姑、将姑姑吓昏的小孩。
      面对着这突然的变故,陈鼻竟然毫无反应。那条斑点狗对着男孩的身影低鸣了几声,抬头看看主人,也就息声,将脑袋放在面前的爪子上,一切归于宁静。
      我心中大为不平,替陈鼻和他的狗,也为我自己。因为那是我的钱。我想对周围的人诉说心中的愤慨,但人各有事,刚刚发生的事情犹如电光一闪,没留下任何痕迹。我不能饶了他,这个败坏我们高密东北乡淳朴乡风的小子。这是哪家繁殖的不良后代,欺负女人,打劫残疾人,干的全是丧尽天良的事。而且从他那极为熟练的身手上可以断定,他从陈鼻的乞讨铁碗里抢钱绝不是第一次。我快步疾行,朝着那男孩跑去的方向。他就在前边,距我五十米左右。他已经不跑了。他蹦了一个高从路边的垂柳上拽下一根生满鹅黄嫩叶的枝条,随手挥舞着,抽打着。他根本不回头,他知道那被他抢劫的瘸人和瘸狗不会追他。小子,你等着,我追上来了。
      他拐进沿河边而建的农贸市场。市场顶棚用绿色的塑料遮阳板覆盖,里面的光线都是绿的。’人在里边活动,仿佛鱼在水中游动。
      市场里物资丰盛,摊位成排,犹如曲折回廊。在蔬菜果品摊位上,摆放着许多连我这个农民出身的人都不认识的奇异菜果,颜色五彩缤纷,果体奇形怪状。想想三十年前那物资匮乏的时代,只有感叹。那小子轻车熟路,直奔鱼市。我加快脚步追随着他,同时,目光不断地被两侧摊位上的鱼鳖虾蟹吸引。那一条条犹如猪崽般的、银光闪闪的鲑鱼,是从俄罗斯进口的。那展开螯足犹如巨大蜘蛛的毛蟹,是从日本北海道进口的。还有南美的龙虾,澳洲的鲍鱼,当然更多的是青、鲳、黄、鳜这些普通鱼类。那些已被分割了的鲑鱼,肉色橘红,鲜明地躺在洁白的冰块上。那些正在烘烤鱼片的摊位上,散发着扑鼻的香气。那小子在一家烤鱿鱼的摊前,掏出我那张大钱,买了一串,找回一把零钱。他仰起脸来,将插着鱼片的铁签子递向嘴巴,那姿式,仿佛在娘娘庙前广场上表演吞剑的杂耍艺人。就在他灵巧地将一块带着细长腕足、滴着暗红汁液的鱿鱼片吞到口中时,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边,抓住了他的脖颈。我大声喊叫:
      哪里跑,你这小贼!
      那小贼身子一矮,脖子便从我手中脱去。我抓住他的手腕子,他挥舞着手中串满鱼片、汁水淋漓的铁签子向我打来。我慌忙松手,他像泥鳅一样溜走。我冲上前,抓住了他的肩膀。他猛然一挣,那件糟朽的T恤衫应声破裂,披散下来,露出他黑鲅鱼般油光光的身体。他哇哇地哭起来,没有眼泪,如同狼嚎,同时凶狠地将手中串着鱿鱼的铁签子,对着我的肚子刺过来。我慌忙躲闪,躲闪不及,左臂上中了一签,起初不痛。只是一阵热辣辣的感受,然后便是剧痛,黑色的血涌出来。我用右手攥住伤口,大声喊叫:
      他是小偷,他偷了残疾人的钱!
      那小贼嚎叫着,像发疯的猪一样,向我冲来,他的目光真是可怕极了,先生,我心中感到极为恐怖,连连倒退着,躲闪着,喊叫着,他一边刺我,一边哭叫:
      你赔我的衣服!你赔我的衣服!
      他的话里还夹杂着许多无法写出的脏话,先生,我真是为我们东北乡繁衍了这样的后代而羞愧。慌忙之中,我从鱼摊上抓起一块写有鱼品产地和价格的木板,权当盾牌,抵挡着那小贼的进攻。他一签比一签凶狠,签签都想置我死地。木板频频被铁签刺中,我的右手,又因躲避不及被刺破,鲜血淋漓。先生,我的脑子混乱,一点主意也没有了,我只是靠着求生的本能倒退,躲闪,脚步踉跄。有好几次,我的脚后跟被鱼篓或是木板之类的杂物所绊,几乎仰面跌倒,如果我跌倒,先生,此时我也就不能给你写信了。如果我跌倒,一是当场被那英猛的像豹子一样的小孩刺死,二是被刺成重伤,送到医院救治。先生,我不得不承认,那时候,我心中充满了恐惧,我怯懦、软弱的天性暴露无遗。我仓皇中往两边顾盼,希望那些鱼贩们能伸出援手,把我从危险中解救出来,但是,他们有的袖手旁观,有的漠然无视,有的拍手喝彩。先生,我真是一块废物,贪生怕死,毫无斗志,竟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打得连连倒退,我听到了带着哭腔的哀求之声从我嘴巴里喊出来,断断续续的,像被打痛了的狗的叫声:
      救命……救命啊……
      而那小孩,早已停止了哭嚎——他压根儿就没哭过——他那两只眼睛瞪得溜圆,那两只眼睛里几乎没有眼白,宛若两只肥胖的蝌蚪。他咬着下唇,直视着我,停顿一下,猛地一蹿。救命啊……我喊叫着举起木牌……手上再次中签,血流如注……他又是一蹿……他就这样发动着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我就这样喊叫着救命卑怯地后退,直退到灿烂的阳光里……
      我扔下牌子,转身逃跑,边跑边喊救命。先生,我的丑态,实在羞于向您说,但不对您说,又找不到人诉说。我跑着,慌不择路,听到两边的人在喊叫,震耳欲聋。我跑到了那条小吃街上,街旁一家小餐馆前,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我看到那餐馆上悬挂着一块黑色的招牌,招牌上写着两个古怪的红字:“雌雉”。饭馆门口坐着两个女人,一个高大肥胖,另一个娇小玲珑。她们猛地站起来。我像见到了救星一样向她们扑去——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嘴唇破了,牙缝里渗出血来。将我绊倒的是一根铁链,连接铁链的是两根铁桩。一根铁桩倒地。那两个女人扑上去,拧着我的胳膊,把我架起来。我感到脸上挨了她们很多耳光,沾满了她们的唾沫。那个追赶我的小孩没有跟来,我心中感到万幸。先生,不幸的是我又被“雌雉”饭馆这两个女人缠住了。她们一口咬定,说我的腿碰倒了那根挂着铁链的铁柱,而铁柱又倒在她的车上,砸坏了她的车。先生,那车的后尾上,的确有一个针尖大的白点,但绝不是那铁柱砸的。她们拉着我不放我走,破口大骂,招来许多人围观。那小个子女人尤其凶恶,她的模样,与那追杀我的男孩颇为相似。她的手指一下下地戳着我,每一下都似乎要戳瞎我的眼睛。我的每一声辩解,都淹没在她们的数十句詈骂声里。先生,当时,我抱着头蹲在了地上,感到空前的绝望。我与小狮子之所以选择回乡定居,是因为我们在北京的护国寺大街上,遭遇过一件类似的事情。那家饭馆在人民剧场对面,饭馆的名字叫“野雉”。我们去看人民剧场的海报时,同样绊倒了一个连接着铁链、漆成了红白两色的铁桩,铁桩倒时分明离那辆白色的车尾很远,但坐在“野雉”店前那个头发染成金黄色、小脸紧巴巴的、薄唇如刀刃的女孩,冲上来在车尾处发现了一个针鼻大的白点,非说是我们绊倒铁桩所砸。她手舞足蹈地骂我们,用那种北京胡同里流行的下流语言。她说老娘从小在这条街上长大,什么人没见过?你们这些外地土鳖,不在土窝里趴着,跑到首都来干什么?来给中国人民丢脸吗?!那个肥胖的女子,身上散发着浓烈的痔疮膏的气味,冲上来挥拳就打,一拳就将我的鼻子打破了。那些围观的光头汉子,袒腹老者,也一齐帮腔,炫耀他们的老北京身份,威逼我们道歉,赔钱。先生,我软弱地赔了钱,道了歉。先生,我们回家后抱头痛哭,决定回东北乡居住。原以为这里是我们的故土,没人敢欺负我们。但没想到,这两个女人,其凶恶丝毫不逊于北京护国寺大街上那两个女人。先生,我实在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如此可怕?
      先生,更大的危险正在逼近,我看到那个豹子般的男孩来了。那铁签子上的鱿鱼片已经吃光,扎起人来会更加锐利,而且,我突然明白了,这男孩,就是这小女人的儿子,而另外那个胖大的女人,必是那男孩的大姨。求生的本能使我挣扎着爬起来,我想跑,跑是我的长项,多年的优裕生活使我忘记了我曾经是多么善跑。现在,当致命的危险来临时,这善跑的技能,猛然地回来了。两个女人还想拉住我,那个小男孩也大声叫嚣,我嚎叫着,像被逼到角落里的狗。我浑身是血,龇牙咧嘴,估计也让她们感到了几分害怕,因为我嚎叫的瞬间看到了她们脸上那种木呆呆的表情,我对脸上有这种表情的女人总是充满深深的同情。趁着她们发呆的瞬间我从两辆汽车的缝隙中一跃而过。跑吧,万足,万小跑,五十五岁的万小跑又恢复了快速奔跑的能力。我沿着这条散发着炸鸡味、鱼腥味、烤羊肉串味以及许多种我不知道的气味的小街狂奔。我感到腿轻得如草一样,一脚下去,地面上似乎有巨大的弹性,使下一步获得更大的动力,我是一头鹿,一只黄羊,一个登上了月球表面因而身轻如燕的超人。我感到我是一匹马,一匹汗血宝马,就是那匹能用蹄子踩住飞燕的马,天马行空,无牵无挂……
      但事实上,这天马行空般的感觉,仅仅是我短暂的幻觉。真实的情况是,我气喘吁吁,喉咙里喷火,心跳如鼓,胸膛膨胀,头大如斗,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血管随时都要崩裂。求生的本能,支配着我气力衰竭的身体,这是名副其实的垂死挣扎。我听到周围一片雷鸣般的喊打声。迎面先是扑出一个留着大胡子、身穿一套黑色中山装的青年,他那两只碧绿的眼睛仿佛两只深夜山路上斜飞的萤火虫。就在他的惨白的手指即将捉住我的瞬间,我张嘴喷出一股污血,使他那张惨白的脸,顿时改变了颜色。我听到他发出了一声惨叫,然后捂着脸蹲在了地上。先生,我的心中充满了歉意,我知道他的拦截是正义的行为,他拦截我说明他是个有道德的义士,而我喷出的污血,就像仓皇逃命的墨斗鱼喷出的内脏,弄脏了他的脸,杀伤了他的眼睛,我感到由衷的歉疚。我如果是个高尚的人,哪怕背后有尖刀顶着,也应该停下脚步,向他道歉,请求他的原谅,但是我没有,先生,我愧对了您的教导。后来,又有几个道貌岸然的君子,站在路边,口中喊打,身体并不靠前;肯定是被我口喷污血的绝技吓破了胆;他们将喝了一半的可口可乐瓶子投掷到我的身上,那象征着美国文化的酱色液体,冒着金黄色泡沫,被我甩在了身后……
      先生,事情总会有个结局,无论多么好的事情,无论多么坏的事情,都会有结局。这场已经混淆了是非的追逐与逃亡,终于在我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瘫倒在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门前时结束了。那时,正有一辆宝马牌轿车,泛着蓝宝石般的璀璨光芒,从医院绿树掩映、花香四溢的院子里开出。我的立仆,肯定给车里的人一种极为不快的印象:因为我浑身是血,像一只从天而降的死狗。我先是令他们大吃一惊,然后是感到晦气。我知道越是富贵者越是迷信,富贵的程度与迷信的程度成正比。我知道他们比穷人更相信命运,比穷人更爱惜生命。这是正常的。穷人是破罐子破摔,富人手捧着他们的富贵,像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青花瓷器。我猛然倒在他们车前,吓得那“宝马”如同一匹马驹,猛地扬起了前蹄,睁大了眼睛,并发出了惊恐的嘶鸣。对此我十二万分的抱歉,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身体抽搐着,想往前爬,为“宝马”让开道路,但我的身体,仿佛一条被图钉钉住了尾巴的虫子,无法移动。我想起了自己童年时,甚至在成年之后还玩过的恶作剧:将那种青色的或者绿色的虫子,用图钉或者棘刺,将它们的尾巴扎在地上或墙上,然后看它们挣扎,看它们想爬行逃命的意识与不听指挥的身体如何搏斗。当时我毫无怜悯之心,甚至感到愉快。与虫子相比,我是强大的,强大到虫子无法感知我的形貌。对虫子来说,我就是制造一切灾难的神秘力量。它甚至都感受不到我那只行凶作恶的手,它只能感受到那枚图钉,或者那根棘刺。现在,我体验到了那些曾被我戕害过的小虫所体验的痛苦。小虫们,对不起了,实在对不起,I am sorry!
      我看到一个男人在车上拍打着方向盘,汽笛鸣叫,声音温柔。这说明开车的是个有教养有耐心的好人,这说明他不是个一般的暴发户。如果是个一般的暴发户,他会将汽笛按得如防空警报。如果是个一般的暴发户,他会从车窗探出头来,用满嘴的脏话骂我。为了这个好人,我更想尽快往前爬行,为他躲开道路,但我的身体不听指挥。
      那个男人,终于忍无可忍地从车上下来了,他身穿杏黄色的休闲服,衣领和袖口上有橘红色的格子,我恍惚忆起,在京城混事时,曾听一个熟知天下名牌的人,说过这品牌的中文译名,但是我忘了。我永远记不住名牌的名字,其实是一种心理抵抗,是一种下等人对上等人的仇视、嫉妒心理的曲折表现。就像我用馒头贬低面包一样,就像我用豆瓣酱贬低奶酪一样。那男子下车后,没骂我也没踢我,他只是焦急地命令医院门口的保安:快将他弄到一边去。
      他下完命令之后,突然眯起眼睛仰起头、寻找着阳光的刺激,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又是从这声喷嚏里我再次辨认出了他:肖下唇,肖夏春,我的当过高官如今又成了大款的小学同学。据说他是在“倒煤”的热潮中下海“倒煤”淘到了第一桶金,然后利用从政时培育好的人际关系,四面出击,八方进财,成了身价数十亿的富豪。我看过一篇采访他的文章,他竟然也谈到了小时候吃煤的事情。其实,我记得很清楚,他并没吃煤;他看着我们吃煤并研究着手中的煤。——先生,您看,到了这样狼狈境地,我还在较真,真是不可救药啊。
      一个保安拖不动我,两个保安,每人抓住我一条胳膊,基本上还算友好地将我拖到医院大门东侧那块巨大的广告牌下。他们扶正了我,让我背靠着墙坐下。我看到肖同学钻进轿车。我看到轿车小心翼翼地越过了医院大门口的减速墩,然后拐弯而去。与其说我看到了不如说我想象到了,在车的后座上。坐着面孔秀丽、黑发披肩的小毕,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粉红的婴儿。
      那些追赶我的人们,聚拢上来。那两个女人和那个男孩以及那个被我喷了一脸黑血的青年以及那用可口可乐瓶子投掷我的人,都探头看我。在我面前,几十张脸构成了一副暧昧的图画。那男孩还想用铁签子扎我,但被那个似乎年轻一点的女人拦住了。一个教授模样的人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放到我的鼻前试探着,我知道他是试我还出不出气。我屏住呼吸,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我童年时听村里一个闯关东回来的大爷说过,在山林中,如遇到老虎和狗熊,最好的方法就是躺在地上,屏住呼吸装死;凡猛兽都有几分英雄气,英雄不打告饶者,猛兽不吃死尸。这一招非常有效,那教授怔了一下,一言不发,抽身便走。他的行动,等于向围观者宣告:此人已经死了!尽管在他们心目中,我是一个抢了人家钱物的贼,但我们国家的法律,并没有赋予这些有正义感的公民在大街上七手八脚处死毛贼的权利。于是他们仓皇散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两个女人也拖着那男孩匆匆逃去了。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体会到了死者的威严与尊贵。
      一定是那两个保安报了警,因为当警车鸣笛驰来时,只有他们俩迎上去,对警察诉说着。三个警察走到我面前,向我询问情况。他们的面孔都很年轻。黄色的牙齿说明他们都是高密东北乡人。我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然后,我就像在外遭了欺负、见到家长的孩子一样哭诉起来。三个警察,只有其中那个眉毛巾间生了一个小瘤的比较认真地听我诉说,其他两个,只顾仰着脸看那广告牌。等我诉说完毕,眉中小瘤道:我们怎么能证明你所说的都是实话呢?我说:你们可以去问那陈鼻。另一个高个警察眼睛依旧盯着广告牌,嘴巴对我说: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送你去医院?我活动了一下腿脚,已经能动了,看了一下胳膊和手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眉中小瘤说:不怕麻烦,就跟我们到局里去做个笔录,如果怕麻烦,就同家去自己调养吧。我说:难道,就这样没有是非了吗?眉中小瘤说:老爷子,是非当然是有的,但是你要给我们证据,证人。你能让那陈鼻,让那些卖鱼的作证吗?你能担保那两个女人和那小孩不反咬你一口吗?那小子是原东风村活土匪张拳的外甥,确实是个坏种,但他还是个孩子,你又能怎么着他呢?——好吧,我说,那就算了吧,算我倒霉。——吃一堑长一智,这么大年纪了,少出门管闲事,在家里逗逗孙子,享享天伦之乐,多好!——谢谢你们,浪费了国家的汽油,磨损了国家的车辆,又给你们添了麻烦。——老爷子,讽刺我们?——哪里,哪里,我哪敢讽刺你们,我是真诚的,十二万分的真诚!——眉中小瘤和高个警察转身欲走,另一个方脸阔口的警察还定定地望着广告牌不肯移步。眉中小瘤说:汪哥,走啊!见了孩子就挪不动腿了!那阔口警察巴咂着嘴唇说:太可爱啦!太可爱啦!眉中小瘤道:那就赶快给嫂子下种啊!阔口警察道:她是盐碱地,我只播种,但她不发芽!高个警察道:你也别只管抱怨嫂子,自己也去查查,没准你的种子是炒过的!阔口警察道:那怎么可能……
      他们吵吵闹闹地上了车,把我遗留在广告牌下。我心中感到郁闷,但又感到无奈。即便我跟他们去公安局做了笔录又能怎么样呢?那两个女人,既然是张拳的三个女儿中的两个,我姑姑就等于是她们的仇人。于是我也就明白了那男孩为什么要用青蛙把我姑姑吓晕。他这样做,多半是受了他母亲或姨母的教唆,用这样的方式,替他的姥姥复仇,尽管他姥姥的死并不能怪罪于我姑姑。与这种人,又有什么道理好讲?算了,算我倒霉。不,这是上帝在考验我,忍了吧,能忍则安,我是胸有大志的人,我是正在创作一部话剧的作家,这些遭际和感受,都是上等的素材。大人物之所以能成为大人物,就是能忍受常人不能忍受之苦难、之屈辱,比如能忍胯下之辱的韩信,比如能忍陈蔡之饥的孔夫子,比如能吞下自己粪便的孙膑……与这些圣人、先贤相比,我吃这点苦,受这点委屈算什么?就这样想着,先生,我感到心胸开阔了,呼吸顺畅了,眼睛明亮了,力气慢慢恢复了。蝌蚪,站起来,天将降大任于你,你要勇敢地承担苦难,不要抱怨,不要恨任何人。
      我站了起来,尽管伤口痛,肚子饿,腿发软,眼发花,但我坚决不倒下。我起初还以为会有许多人看我,但其实无人看我,连那两个医院门口的保安也不理睬我,这也印证了李手对我说过的话。想起李手我又想起了陈眉肚子里孕育着的婴儿,但此时我的感觉已经与上午大不一样。上午我还千方百计地想扼杀这个婴儿,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当我回头看到广告牌时,我的想法已经非常明确:我要这个孩子!我迫切地需要这个孩子!这是老天爷赐给我的宝宝,我的苦难,都是为他而受。
      先生,我现在告诉你,那广告牌上,镶贴着数百张放大了的婴儿照片。他们有的笑,有的哭;有的闭着眼,有的眯着眼;有的圆睁着双眼,有的睁一只眼闭‘只眼;有的往上仰视,有的往前平视;有的伸出双手,仿佛要抓什么东西;有的双手攥成拳头,仿佛很不高兴;有的把一只手塞进嘴里啃着,有的将双手放在双耳边;有的睁着眼笑,有的闭着眼笑;有的睁着眼哭,有的闭着眼哭;有的头上无毛,有的满头黑发;有的是柔软的金毛,有的是丝绒般闪烁着光泽的亚麻色头发;有的满脸皱纹,仿佛小老头儿,有的肥头大耳,好似小猪崽子;有的自得如煮熟的汤圆儿。有的黑得如煤球儿;有的噘着小嘴仿佛在生气,有的咧着大嘴仿佛在喊叫;有的噘着嘴仿佛在寻找奶头,有的闭着嘴歪着头仿佛拒绝吃奶;有的伸出鲜红的舌头,有的只吐出一个粉红舌尖;有的两腮上各有一个酒窝,有的只有一边腮上有酒窝;有的是双眼皮儿,有的是单眼皮儿;有的是圆球般的小脑瓜儿,有的脑袋长长的像个冬瓜;有的眉头紧锁像个思想家,有的目光飞扬像个演员……总之,这数百个婴儿面貌神情各异,生动无比,每一个都是那么可爱。从广告上的文字我得知这是医院开业两年来所接生的孩子的照片集合,是一次成果展示。这是真正的伟大事业,高尚的事业,甜蜜的事业……先生,我深深地被感动了,我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我听到了一个最神圣的声音的召唤,我感受到了人类世界最庄严的感情,那就是对生命的热爱,与此相比较,别的爱都是庸俗的、低级的。先生,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受到了一次庄严的洗礼,我感到我过去的罪恶,终于得到了一次救赎的机会,无论是什么样的前因,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我都要张开双臂,接住这个上天赐给我的赤子!
      
      十一
      先生,那天,在那镶贴了数百张婴儿照片的广告牌前,我的灵魂受到一次庄严的洗礼。我的犹豫、彷徨、被刺、被打、被辱骂、被迫杀,都成为必要的过程,就像唐三藏取经路上所经受的八十一难。不遭苦难,如何修成正果;不经苦难,如何顿悟人生。
      回去以后,我自己用酒精棉球处理了一下伤口,用白酒冲服了专治跌打损伤的云南白药。虽然肉体上的痛苦一时难消,但精神颇为健旺。小狮子回家之后,我拥抱了她,并用我的腮摩擦一下她的腮。我在她的身边说:老婆,感谢你为我创造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虽然未经你的子宫孕育,但是用你的心孕育的,因此,他是我们亲生的儿子!
      她哭了。
      先生,我坐在书桌前,一边给你写信,一边考虑着如何抚养这个婴儿的问题。我们都是奔六十岁的人了,体力精力都已衰减,按说应该请个有育儿经验的保姆,或者请一个正在哺乳期的奶妈,让我们的孩子吃一点人的乳汁多一点人味儿。我母亲说过,用牛奶或羊奶喂大的孩子,嗅上去没有人味儿。尽管牛奶也能将婴儿养大,但危险多多,那些丧尽天良的奸商在“空壳奶粉”和“三聚氰胺奶粉”之后,会不会停止他们的“化学”实验?“大头婴儿”和“结石宝宝”之后,谁知道还会产生什么婴儿?现在他们都夹着尾巴,像挨了棍子的狗一样,装出一副可怜相,但用不了几年,他们的尾巴又会高高地翘起来,又会想出更可恶的配方来害人。我知道,世间最宝贵的液体是母亲的初乳,母亲的初乳里包含着许多神秘的物质,这些神秘的物质其实是物化了的母爱。我听说,有一些找人代孕的人,交接了婴儿后,还要用重金收买那代孕妈妈的初乳,有的甚至请代孕妈妈哺乳一月后,再将婴儿接走,当然,这需要更多的费用。小狮子告诉我,代孕公司的人,坚决反对这样做。他们说,一旦代孕妈妈为婴儿哺乳后,即会产生深厚的感情,由此带来无穷的麻烦。小狮子眼睛放着光,对我说:
      我就是他的妈妈,我会分泌乳汁的!
      从前,我听母亲讲过类似的事,但传奇色彩浓厚,不可全信。也许,我想,有过生育史的年轻女性,那曾经分泌过乳汁的乳房,在婴儿小嘴的刺激下,在巨大爱心的激励下,会使泌乳的记忆苏醒,但像小狮子这样年近六旬、从没怀过孕的女性,是不会产生这样的奇迹的。如果发生了,那就不是奇迹,而是神迹。
      先生,我对您谈这些事,丝毫不感到羞耻。您是用巨大的爱心把一个被医院判为必死无疑的婴儿养大成人的父亲,您在育子过程中有过许多类似神迹的体验。因此我想您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也能理解我妻子的类似着魔的行为。最近,她几乎每晚都要我与她做爱。她由一个糠萝卜变成一个水蜜桃。这已经接近奇迹,令我惊喜万分。她每次都提醒我:蝌蚪,你要轻一点啊,不要鲁莽啊,不要伤了我们的儿子啊。每次事后,她都会让我将手放在她的腹部,说:你试试,他在踹我呢。她每天早晨,都会用温水洗涤乳房,温柔地往外牵拉那凹陷进去的乳头。
      我们向父亲报告了小狮子身怀六甲的喜讯,年近九十的父亲,顿时老泪纵横,胡须颤抖,感激地说:
      苍天有眼,祖宗显灵,好人好报,阿弥陀佛!
      先生,我们已经将婴儿所用的物品置办停当。一切都是最好的。日本产的婴儿车,韩国产的婴儿床,上海产的纸尿布,俄罗斯产的橡木洗浴盆……小狮子是坚决反对买奶瓶的,我劝她,万一奶汁不够吃呢?还是买一个预备着吧,于是我们买了法国生产的奶瓶和新西兰进口的奶粉。我们对新西兰进口的奶粉也缺少足够的信任,因此我建议,最好买一头奶山羊,放在父亲那里牧养着,我们可以搬到父亲那里去居住,每天用新挤的羊奶,喂养我们的娇儿。小狮子手托着她硕大的乳房,不满地说:
      我坚信我的乳汁会像喷泉一样!
      远在西班牙的女儿与我们通电话,问我们忙什么,我说:燕燕,实在是惭愧,但确是喜讯,你妈妈怀孕了,你很快就要有一个弟弟啦!女儿在那边怔了片刻,然后惊喜地问:爸爸,这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我说。——可是,女儿说,妈妈多大岁数了呀!——我说,你上网搜搜看,最近,丹麦一个六十二岁的妇女,产下了一对健康的婴儿。女儿在那边欢呼起来:太好了,爸爸,向你们表示祝贺,热烈的祝贺!你们需要什么?我给你们寄过去。——我说,什么都不需要,这边应有尽有。女儿说,不管你们需要不需要,我还是要买,表示一下我这个老姐的心意。爸爸,祝贺你们,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万年的枯枝发了芽,你们创造了奇迹!
      先生,我对女儿,一直怀有深深的内疚,因为她的生身母亲之死,与我有直接的关系。我为了自己的所谓的前程,断送了王仁美的、也断送了她腹中孩子的生命。那孩子,如果活着,现在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现在,不管怎么说,又一个儿子要来了,我安慰自己,这个孩子其实就是那个孩子,他晚来了二十多年,但毕竟是来了。
      先生,我非惭愧地告诉您,那部话剧,只能以后再写了。一个即将呱呱坠地的婴儿,比一部话剧,肯定要重要得多。这也许是件好事,因为我此前的构思片断,都是阴暗、血腥,只有毁灭没有诞生,只有绝望没有希望,这样的作品写出来,只会毒化人们的心灵,使我的罪过更加深重。请相信我,先生,这部话剧我肯定要写。等那个孩子诞生后,我就会拿起笔来,为新生命唱一首赞歌。先生,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在这段时间里,我陪同小狮子去探望了姑姑。那天阳光非常好,姑姑家的院子里那两棵国槐树上。有的槐花正盛开,有的槐花正脱落。姑姑端坐在国槐树下,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她的花白的、茂密如同蓬草的头发上落满了槐花,有几只蜜蜂在她头上飞舞。在窗前一块支起的青石板前,低矮的小凳子上,坐着我们的姑父郝大手。这个被县里授予了民间工艺大师称号的人,正在团弄着泥巴。他目光迷离、精神恍惚。姑姑说:
      这个孩子,他的爹是圆脸,细长眼,鼻梁塌,厚嘴唇,两扇肥耳朵;他的娘,瘦瓜子脸,杏核儿眼,双眼皮,小嘴,挺鼻梁儿,两只薄耳朵,没耳垂儿。这孩子,基本上随他娘的模样,但嘴比他娘要大一点儿,唇比他娘的唇要厚一点儿,耳朵比他娘的耳朵要大一点儿,鼻梁比他娘的鼻梁要矮一点儿……
      我们看到,在姑姑的念叨声中,一个泥孩子,在姑父的手中,慢慢地成了形。他用竹签儿给泥孩子,你来了,就齐了。
      我将一瓶五粮液放在窗台上,小狮子将一盒糖果放在姑姑脚边,我们齐声说:姑姑,我们看你来了。
      姑姑像生产违禁物品的人突然被人发现了似的,有些惊慌,有些手忙脚乱。她试图用衣襟遮掩那泥娃娃,但遮掩不住,便停止了遮掩,说:我不想瞒你们。
      我说:姑姑,我们看过王肝送给我们的纪录片,我们理解你,知道你的心。
      知道就好,姑姑起身,端着那个刚刚制作完毕的泥孩子,进人东厢房。她不回头,沉闷地对我们说:跟我来。她庞大的穿黑衣的身体在前边,对我们造成一种神秘的压力。我们早就听父亲说过,姑姑的神志有点不正常,因此回乡后疏于探望。想想姑姑当年的煊赫,看到她凄凉的近境,我心中顿感悲凉。
      东厢房里光线很暗,一股阴凉潮湿的气息扑鼻而来。姑姑拉了一下墙上的灯绳,一盏一百瓦的灯泡亮起,照耀得厢房里纤毫毕现。这是三间厢房,所有的窗户均用砖坯堵住。东、南、北三面墙壁上,全是同样大小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安放着一尊泥娃娃。
      姑姑将手中的泥娃娃,放置在最后一个空格里,然后,退后一步,在房间正中的一个小小的供桌前,点燃了三炷香,跪下,双手合掌,口中念念有词。
      我们跟着姑姑慌忙下跪。我不知道该祝祷什么,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大门外广告牌上那些姿态生动的婴儿面孔,像拉洋片一样,在我脑海里次第滑过。我的心中充溢着感恩之情,愧疚之情,还有一丝丝恐怖。我明白,姑姑是将她引流过的那些婴儿,通过姑父的手,一一再现出来。我猜测,姑姑是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她心中的歉疚,但这不能怨她啊。她不做这事情,也有别人来做。而且,那些违规怀胎的男女们,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如果没人。来做这些事情,今日的中国,会是个什么样子,还真是不好说。
      姑姑上完香,站起来,喜笑颜开地说:小跑,狮子,你们来得正好,我的心愿完成了。你们好好看看吧,这些孩子,个个都有姓名。我让他们在这里集合,在这里享受我的供奉,等他们得了灵性,便会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投胎降生。姑姑引领着我们逐格观看,一一对我们讲解着他们或她们的去处。
      这个女娃,姑姑指着格子里一个双眼像杏核、咕嘟着小嘴的泥娃娃说,原本应该在一九七四年八月在谭家庄谭小六和董月娥家降生,但被姑姑毁了,现在好了,他的爹是个种菜大户,他的娘是个巧手媳妇,他们家发明了用牛奶浇灌芹菜的方法,生产出来的芹菜鲜嫩无比,每公斤卖六十元呢。
      这个男孩,姑姑指着格子里一个眯缝着小眼睛、咧着嘴傻笑的泥娃娃说,这个小子,原本应该于一九八三年二月在吴家桥吴军宝和周爱花家降生,被姑姑毁了,现在好了,这小子洪福齐天,降生到青州府一个官宦之家,孩子的爹娘都是国家干部,孩子的爷爷是省里的高官,电视上经常露面。小子,姑奶奶对得起你了。
      还有这两个姊妹花,姑姑指着安放在一个格子里的两个泥娃娃说,原本应该生于一九九〇年,她们的爹娘是麻风病患者,虽然治愈了,但也是手如鸡爪面如活鬼,生在这样的人家,这两个孩子等于跳进了苦海。姑姑毁了她们也救了她们,现在好了,二〇〇〇年元旦之夜,她们降生在胶州城人民医院,是千年宝宝,父亲是著名的茂腔演员,母亲是时装店老板,去年的春节晚会,她们姐妹双双上了电视表演节目,唱茂腔名段《赵美蓉观灯》,“茄子灯,紫生生;韭菜灯,乱蓬蓬;黄瓜灯,一身刺;萝卜灯,水灵灵;还有那打拳瞪眼蟹子灯,咯咯下蛋的母鸡灯……”她们的爹娘专门打电话来让我收看胶州台的电视节目,看得我啊,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还有这个,姑姑指着一个斗鸡眼泥娃娃说,原本应该降生在东风村张拳家,但是被毁了,虽说不能全怨姑姑,但姑姑有责任。这小子一九九五年七月降生在东风村张拳的二闺女张来娣家。张来娣来找我,她已经生了两个女孩,再生就是超计划生育,姑姑虽然当年被她爹打破过头,说不尽的恩恩怨怨,但姑姑还是将这个本来应该由她娘生的孩子还给了她。他本来是她的弟弟,现在却成了她的儿子。这秘密也只有姑姑知道,现在透漏给你们,你们要守口如瓶。这小子是个坏种,知道姑姑怕青蛙,曾经用纸包着青蛙将姑姑吓晕过去,但姑姑不恨他,花花世界,缺一不可,好人是人,坏种也是人……
      最后,姑姑指着刚刚放进木格子里那个泥娃娃,说:你们认识他吗?
      我眼含着泪说:姑姑,您别说了,我认识他……
      小狮子说:姑姑,这个孩子,很快就要降生了,他的爹是一个剧作家,他的妈妈是个退休的护士……姑姑,谢谢您,我已经怀孕了……
      先生,我对您写这些,您会不会认为我是痴人写梦?我承认,姑姑的心理,确实发生了一些问题,我太太因为盼子心切,神经也有些不太正常,但我希望您能谅解她们,理解她们。一个自认为犯有罪过的人,总要想办法宽慰自己,就像您熟知的鲁迅小说《祝福》中那个捐门槛的祥林嫂,清醒的人,不要点破她的虚妄,给她一点希望,让她能够解脱,让她夜里不做噩梦,让她能够像个无罪感的人一样活下去。我顺从着她们,甚至也努力地去相信她们所相信的,应该是正确的选择吧。尽管我知道那些有科学头脑的人会嘲笑我,那些站在道德高地上的人会批评我,甚至会有个别有觉悟的人会向有关方面控告我,但我也不想改变,为了这个孩子,为了姑姑和小狮子这两个从事过特殊工作的女人,我宁愿就这样愚昧下去。
      那天,姑姑拿出听诊器,煞有介事地为小狮子听诊。小狮子袒腹仰躺,满面幸福;姑姑凝神细听,神情严肃。听诊完毕,姑姑用她那只被我母亲多次赞誉过的手,抚摸着小狮子的腹部。姑姑说:有五个月了吧?挺好,胎音清晰,胎位正确。
      六个多月了,小狮子满面含羞地说。
      起来吧,姑姑拍拍小狮子的肚子,说,虽然年龄大了些,但我建议你还是自然分娩吧。我是反对剖腹产的,一个没经过产道分娩的母亲,体会不到完整的母亲感觉。
      我有些担心……小狮子说。
      有我呢,担心什么?姑姑举起双手,说,你应该信任这双接生过二万名婴儿的手。
      小狮子把姑姑的一只手抓住,贴在自己脸上,像一个撒娇的女儿,说:
      姑姑,我信任您……
      
      十二
      先生,大喜!
      我的儿子,昨天凌晨诞生。
      因为我妻子小狮子是超高龄初产妇,所以,连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里那些据说是留学英美归来的博士们也不敢承接。这时候,我们自然想到了姑姑。姜还是老的辣。我妻子唯一信任的也就是我姑姑。她跟我姑姑接生过数不清的婴儿,自然见过我姑姑遇到危急情况时的大将风度。
      小狮子是在袁腮和小表弟的牛蛙养殖中心加夜班时开始发作的,按说到了这种时候,早就应该让她在家休息,但她脾气固执,不听人劝。她挺着大肚子招摇过市,引起不少议论和羡慕。认识她的人大老远跟她打招呼:大嫂子,都这样了,还不在家歇着?蝌蚪大哥真够狠的。她说,这有什么?生孩子是瓜熟蒂落的事,多少农村妇女,在棉花地里,在河边的小树丛中,都能把孩子顺利产下,越娇贵,反而越出毛病。她的理论,跟许多老中医的理论是一致的。听者频频点头,随声附和者居多,当场反驳者无有。
      我闻讯赶到牛蛙养殖中心时,袁腮日经派小表弟去把姑姑接来。姑姑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乱蓬蓬的头发塞进白帽子里,目光热烈而兴奋,让我想起那些伏枥的老骥。姑姑在一个白衣小姐的引领下进入隐秘的产房,我坐在袁腮的办公室里喝茶。
      办公室正中安放着一张不小于乒乓球案子的办公桌,颜色紫红,桌后一张黑色高背真皮转椅。桌上摆着一摞厚厚的书,竟然还一本正经地插着一面鲜红的小国旗。他看出了我的心思,严肃地说:伙计,即便是强盗,也有爱国的权利。
      他非常熟练地给我斟着功夫茶,不无炫耀地说:这是武夷山的大红袍,虽说不是金枝玉叶,但质量也是上乘的,县长来时,我都没舍得泡给他喝。但是我给你喝,这说明,本人还是有品格的吧!
      看我心不在焉的样子,袁腮道:放心吧,我办事,你放心,平安顺遂,万无一失,我们轻易不惊动你姑姑,她老人家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守护神,只要她一到,结果只能是八个字:母子平安,皆大欢喜!
      后来,我歪靠在那宽大舒适的皮沙发上睡着了。睡梦中看到母亲和王仁美来了。母亲穿着一身明晃晃的缎子衣裳,手拄一根龙头拐杖;王仁美穿着一件大红的棉袄,一条绿色的裤子,村俗无比但又有几分可爱。她左臂挎着一个红布包袱,包袱的缝隙里露出了一件黄色的毛线衣。她们在走廊里不停地走动,母亲手中拐棍捣地的声音不紧不忙,但却令我无比的焦虑。我说:娘,您能不能坐下歇会儿?你们这样来回转,让所有的人都不得安宁。母亲在沙发上坐下,只坐了一会儿她便移到地上盘腿坐定。她说坐在沙发上无法呼吸。王仁美又是胆怯又是羞涩的样子,像个小姑娘似的躲在母亲背后。只要我把目光投到她的脸上,她就将头扭到一边。我看到她将那件黄色毛衣从包袱里拿出来,展开。那毛衣好像只有成年人的一只巴掌大,我说:这给洋娃娃穿还差不多。她红着脸说:我是比量着肚里的娃娃编织的,我这才发现,她的腹部隆起已经很明显,她脸上的斑花皮肤也说明她正在妊娠。后来我说:肚里的孩子也不会这么小啊!她的眼睛顿时红了,她说:小跑,你跟姑姑说说,就让我生了吧。母亲用拐棍敲打着地面说:你现在就生,我在这里护着你。老太太的拐杖,上打昏君,下打奸臣,谁敢拦挡,我让他不得好死。母亲用手中拐杖戳了一下墙上的机关,立即就有一扇暗门缓缓打开。我看到室内灯光亮如白昼,一张蒙着洁白床单的手术床,两边站着四个身穿白大褂、脸蒙大口罩的人,姑姑站在床头,也是全身穿戴整齐,手上还戴着塑胶手套。王仁美进去后,一见这阵势,转身就想跑,姑姑一伸手就抓住了她。她哭着,像无助的小女孩一样。对我喊:小跑,看在我们多年夫妻的份上,救救我吧……我心中一阵酸楚,眼泪夺眶而出……姑姑做了一个手势,那四个护士模样的人一拥而上,将王仁美抬到了手术床上,三把两把地就将她的衣服剥光。然后,我就看到,从她的双腿之间,有一只赤红的小手伸出来,那小手拇指、小指和无名指蜷曲,用食指和中指,做出一个国际流行的“V”式,令姑姑她们大笑不止。姑姑笑够了,说:别闹了,出来吧!于是,一个婴儿,慢慢地钻出来。往外钻时他探头探脑,像一只狡猾的小动物。姑姑瞅准时机,揪住了他的耳朵的同时抱住了他的脑袋,然后用力往外一拔:你给我出来吧!——随即发出一声爆米花般的响声,一个满身沾着血污和黏液的婴儿,就托在姑姑的手中了……
      我猛然惊醒,感到浑身发冷。小表弟和小狮子推门进来。小狮子怀抱一个襁褓,襁褓中传出婴儿暗哑的哭声。小表弟压低声音说:热烈祝贺表哥,你的儿子诞生了!
      小表弟开车,将我们送到我父亲居住的村庄。这个村庄已经是个城市中的村庄,如从前的信件中所说,这是我们的县长——如今已升为市长了——下令保留的文化标本——一个保留着“文革”期间建筑风格的村庄,墙上的大字标语,村头的革命标牌,村中的高音喇叭,生产队的聚会场所……已是黎明时分,但街上没有行人,只有早班的公共汽车拉着几个鬼一般的乘客疾驰而过,只有几个将脸面遮得只露两个眼珠的环卫工人在人行道上挥舞着笤帚,扫起一股股烟尘。我很想看一看孩子的脸,但小狮子那副比产妇还庄严还疲惫还幸福的神情让我止住了自己的想法。她头上包着一条酱红色的围巾,嘴上爆裂了一层皮。她将那婴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不时地俯下脸去,仿佛是观看,又仿佛是吸着婴儿身上散发的气息。
      我们早已把为这个婴儿所准备的一切转移到父亲居住的地方,因为产奶的羊一时难觅,父亲便为我们向村中一杜姓的养牛人家订购了一份牛奶。他们家养着两头奶牛,每天能产奶一百斤。父亲跟他们反复叮嘱不要添加任何东西,那人道:大爷,你老如果连我都不相信,您自己亲自来挤就是了。
      小表弟将车停在我父亲居住的院落外。我父亲早就在路边迎候了。陪同父亲在那里迎候的还有我二嫂与一些年轻的女性,大约都是本家的侄媳妇们。我二嫂一把抢过孩子,年轻女子们将小狮子从车内架下来,搀扶着进院,然后进入早就布置好了的“坐月子”的房间。
      二嫂揭开襁褓一角,让父亲观看这个迟来的孙子。父亲热泪盈眶,嘴里连声说好。我看到这个头发乌黑面色红润的婴儿,心中百感交集,眼泪也夺眶而出。
      先生,这个孩子,使我恢复了青春也给我带来了灵感,他的孕育与出生,尽管比一般的孩子要艰难曲折,而且今后,围绕着他的身份确认,很可能还会产生诸多棘手的问题,但正如我姑姑所说:只要出了“锅门”,就是一条生命,他必将成为这个国家的一个合法的公民,并享受这个国家给予儿童的一切福利和权利,如果有麻烦,那是归我们这些让他出世的人来承担的,我们给予他的,除了爱,没有别的。
      先生,从明天开始,我将铺开稿纸,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这部难产的话剧,我给您的下一封信,将是一部也许永远也不可能上演的剧本:
      《蛙》。
      
      第五部
      
      亲爱的先生:
      我终于完成了这个剧本。
      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事件,与我剧本中的故事纠缠在一起,使我写作时,有时候分不清自己是在如实记录还是在虚构创新。我仅仅用了五天的时间就写完了它。我就像一个急于诉说的孩子,想把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告诉家长。五十多岁的人自比孩子,这很矫情,但确是真实感受。一个写作者,如果连这点矫情的勇气都没有,那就可以搁笔了。
      这个剧本,应该是我姑姑故事的一个有机构成部分,剧本中的故事有的尽管没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过,但在我的心里发生了。因此,我认为它是真实的。
      先生,我原本以为,写作可以成为一种赎罪的方式,但剧本完成后,心中的罪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沉重。王仁美和她腹中孩子——当然也是我的孩子——之死,尽管我可以用种种理由为自己开脱,尽管我可以把责任推给姑姑、推给部队、推给袁腮,甚至推给王仁美自己——几十年来我也一直是这样做的——但现在,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地意识到,我是唯一的罪魁祸首。是我为了那所谓的“前途”,把王仁美娘俩送进了地狱。我把陈眉所生的孩子想象为那个夭折婴儿的投胎转世,不过是自我安慰。这跟姑姑制作泥娃娃的想法是一样的。每个孩子都是唯一的,都是不可替代的。沾到手上的血,是不是永远也洗不净呢?被罪感纠缠的灵魂,是不是永远也得不到解脱呢?
      先生,我期待着您的回答。
      蝌蚪
      二〇〇九年六月三日
      
      蛙
      九幕话剧
      人物表:
      姑姑——退休妇科医生,七十余岁
      蝌蚪——剧作家,姑姑的侄子,五十余岁
      小狮子——曾是姑姑的助手,蝌蚪之妻,五十余岁
      陈眉——代孕者,二十余岁。火灾幸存,严重毁容
      陈鼻——陈眉之父,蝌蚪小学同学。街头流浪者,五十余岁
      袁腮——蝌蚪小学同学,牛蛙公司老板,暗中经营“代孕公司”。五十余岁
      小表弟——名金修,蝌蚪的表弟,袁腮的部下,四十余岁
      李手——蝌蚪小学同学,饭馆老板。五十余岁
      派出所长——警官,四十余岁
      小魏——女警官,刚刚从警校毕业的学生,二十余岁
      郝大手——民间泥塑大师。姑姑丈夫
      秦河——民间泥塑大师,姑姑的追随者
      刘贵芳——蝌蚪小学同学,县政府招待所所长
      高梦九——中华民国时期的高密县长。
      衙役数人。
      医院保安两名。
      黑衣蒙面人两名。
      电视台摄影、女记者等数人。
      
      第一幕
      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大门富丽堂皇,看上去像政府机关。门口左侧的大理石贴面门垛子上,悬挂着医院的牌子。
      大门右侧竖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镶嵌着数百张姿态各异的婴儿照片。
      一个身穿灰制服的保安,笔挺地立在大门左侧,对一辆辆开进开出医院的豪华轿车敬礼,注目。他的动作因过分夸张而显得滑稽可笑。
      一轮巨大的月亮在天幕上熠熠生辉。幕后传来鞭炮声,不时有灿烂的礼花照亮天幕。
      保安:(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查看短信,忍不住笑出了声)嘻……
      保安领班从大门内侧悄悄溜出来。
      领班:(悄悄地站在保安身后,低声厉喝)李甲台,你笑什么?!(感到有什么东西蹦到脚面上。)咦,什么季节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小青蛙?!你笑什么?
      保安:(突被惊吓,手忙脚乱,慌忙立正)报告班长,地球变暖,温室效应;没笑什么……
      领班:没笑什么你笑什么?(抖着蹦到脚上的小青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又要地震?我问你笑什么?
      保安:(看看四周无人,笑着说)班长,这段子太好玩了……
      领班:我跟你们说过,上班时间不许发短信!
      保安:报告班长,我没发短信,我只是看了几条短信。
      领班:那不一样吗?这要是被刘处长撞见,你的饭碗就砸了。
      保安:砸了就砸了呗,反正我也不想干了,牛蛙养殖公司老板是我表姨夫,我娘已经跟我表姨说了,让我表姨跟我表姨夫说说,让我表姨夫把我弄到他那里去上班……
      领班:(不耐烦地)好了好了,你表来表去,把我都表糊涂了。你有个表姨夫可投靠,自然不怕砸饭碗,但老子还要靠着这个饭碗吃饭呢!所以啊,上班期间,收发信息,接听电话,概不允许!
      保安:(挺胸立正)是!班长!
      领班:小心着点!
      保安:(挺胸立正)是,班长!(忍不住又笑起来)嘻……
      领班:你小子喝了母狗尿了,还是做梦娶了个小富婆?说,到底笑什么?!
      保安:我没笑什么啊……
      领班:(伸出右手)拿来!
      保安:什么?
      领班:你说什么?手机!
      保安:班长,我保证不看了行么?
      领班:少啰嗦!你拿不拿?不拿我立刻向刘处报告。
      保安:班长,我正在恋爱,没有手机不行……
      领班:你爹恋爱那会儿,连电话都没有不是照样把你娘弄到手了吗?——快点!
      保安:(无奈地将手机递给领班)不是我要笑,是这条短信太好笑了。
      领班:(操作手机)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条什么消息让你笑成这样儿……为了培育优秀短跑运动员,国家体委下令让男子百米冠军钱豹和女子长跑冠军金鹿结婚。金鹿怀孕足月,到医院生孩子。钱豹问医生:我老婆生了个啥孩子?医生说:没看清,一生出来就跑没影了——就这老掉牙的段子也值得你笑?看我给你念几条。(领班摸出自己的手机,欲读,突然醒悟,将自己的手机连同保安的手机装进自己的口袋)今晚是中秋佳节,刘处说了,越是节日越要提高警惕!
      保安:(伸手讨要)我的手机!
      领班:暂时没收。下班后还你!
      保安:(央求)班长,这大过节的,家家团圆,户户欢聚,吃月饼,放鞭炮,赏明月,谈恋爱,可我,像根棍子一样戳在这里,连给女朋友发发短信这点乐子也被你剥夺了。
      领班:别哆嗦,好好值班。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一切可疑分子阻止在大门之外……
      保安:行喽,你别听那刘大头忽悠了,大过节的,谁到这里来?强盗、小偷也要过节啊!
      领班:严肃点!你以为这是逗你玩吗?(压低声音,神秘地)春节之夜,就有一伙恐怖分子,冲进(声音含混)妇婴医院,抢走了八个婴儿,作为人质……
      保安:(严肃起来)噢……
      领班:(神秘地)你知道谁的“二奶”住在我们医院等待分娩吗?
      保安:(侧耳细听)
      领班:(低声,神秘地)……你现在明白了吗?记住,那辆黑色的“大奔”和那辆绿色的“宝马”,都是他的座驾,要立正敬礼,注目追送,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保安:是,班长!(伸手)现在您可以把手机给我了吧?
      领班:不行,绝对不行,今晚是好日子,不仅金老板的太太有可能生,宋书记儿媳妇的预产期也是今晚,黑色奥迪A6车号08858,你就给我把眼睛瞪起来吧!
      保安:(不满地)这些小兔崽子,真会找时候出生!——我女朋友说,今晚的月亮,是五十年来最大最圆的(仰望月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领班:(嘲讽地)别酸了!上学时好好背,还用得着当保安?(警惕地)那是什么?!
      陈眉穿一黑袍,脸蒙黑纱,手里拿着一件红色的小毛衣上场。
      陈眉:(身体摇摇晃晃,如同醉酒)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里啊?娘来找你,你藏到哪里去了……
      保安:又是她,神经病。
      领班:去把她轰走!
      保安:(立正站好)我不能擅离岗位!
      领班:我命令你把她轰走!
      保安:我在站岗!
      领班:大门两侧五十米都是你警戒的范围!
      保安:大门周围如发生可疑情况,值班门卫应坚守岗位,严防可疑分子冲进大门,并立即向领班报告。(从腰间摘下报话机)报告班长,大门右侧广告牌下发现一可疑分子,请火速增援!
      领班:他妈的,你这小子!
      灯光聚焦在广告牌前。
      陈眉:(指点着广告牌上的婴儿照片)孩子,我的孩子,娘在叫你,你听到了吗?你在跟娘藏猫猫,躲着不见娘?小淘气,小宝贝,快出来,娘给你喂奶,你要不来,娘的奶就要被小狗抢去了……(指点着广告牌上的一个孩子)你要吃我的奶?不,不给你吃,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双眼皮,大眼睛,你是个小眯眼儿……你也想吃我的奶,可你也不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脸蛋儿红扑扑的,像个苹果,可你是黄脸皮……你更不是了,我的孩子是个男的,大胖小子,可你分明是个小丫头儿,丫头片子不值钱……(清醒地)生男孩给五万,生女孩只给三万!你们这些杂种,重男轻女,封建主义,你们的娘不是女的?你们的奶奶不是女的?都生男孩,不生女孩,这世界不就完蛋了吗?你们这些高官,大知识分子,有学问的大明白人,怎么连这么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呢?……怎么,你说你是我孩子?小兔崽子,你是闻到我的奶味儿,被馋坏了吧?(抽动鼻孔)你想骗我,小兔崽子,做梦吧!我告诉你吧,即便你们用黑布蒙上我的眼睛,即便你们把我的孩子和一千个孩子混在一起,我用鼻子,也能把我的孩子找出来。你娘难道没跟你说过?一个孩子有一个孩子的气味!你想吃奶找你娘去,对,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孩子,不叫娘,叫妈妈,吃奶不叫吃奶,叫吃妈妈……什么?你妈妈没有奶?没有奶算什么妈妈?你们天天说进步,我看你们是退化,退化得生孩子不用阴道,退化得乳房不分泌奶水。你们把自己该干的活儿让牛去做,让羊去做。吃牛奶长大的孩子有牛腥味,吃羊奶长大的孩子有羊膻气,只有吃人奶长大的孩子才有人味儿。你们想花钱买我的奶?休想,你们搬来一座金山我也不卖,我的奶,要留给我的孩子吃。……孩子,你快来啊……你不来,娘的奶就要被这些小孩抢去了,你看看,他们多馋啊,嘴巴都张开了;他们都饿了,他们的妈妈都把奶卖了,卖了换成了化妆品涂到脸上,卖了换成香水洒到身上了,她们都不是好妈妈,只顾自己臭美,不管孩子的健康……好孩子,快来啊……
      领班:(立正,敬礼)女士,这里是妇婴医院,产妇和婴儿都需要安静,因此,请你立即离开这里,不要在这里喧哗吵闹!
      陈眉: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领班:我是保安!
      陈眉:保安是干什么的?
      领班:维持社会秩序,保卫机关、学校、企事业单位、邮局、银行、商场、饭店、车站等等的安全!
      陈眉:我认识你!(狂笑)我认识你,你是袁腮的保镖,人家都管你们叫看门狗!
      领班:不许你侮辱我们的人格!如果没有我们,社会就要乱套!
      陈眉:就是你,抢走了我的孩子!你脱了白大褂,摘了大口罩我也认识你!
      领班:(惊恐地)女士,你说话要负责任,当心我告你诬陷罪!
      陈眉:你以为换上这套衣服我就不认识你了?!你以为你穿上一套保安制服就成了好人?!你就是袁腮养的一条狗,万心,那个老妖婆,把我的孩子接下来,只让我看了一眼……(痛苦地)不……她一眼都没让我看……她们用白布蒙着我的脸,我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只看一眼,可她们,一眼都不让我看就把我的孩子抢走了……但我听到了我孩子的哭声,他哭着要找我,他也想见我,天下哪有不想见母亲的孩子?可她们把他强行抱走了。我知道他饿了。他想吃奶,你们都知道,母亲的初乳对孩子是多么宝贵,你们以为我文化水平低,不懂这些事,但我懂,我什么都懂。我把全身最精华的东西都输送到乳房里,连骨头里的钙、骨髓里的油、血里的蛋白质、肉里的维生素都挤到乳房里,我的孩子吃了我的奶就能不感冒、不拉稀、不发烧,长得快,长得好,长得俊,但你们连一口奶都不让他吃就把我的孩子抱走了。(上前撕掳领班)
      领班:(慌乱地)女士,你认错人啦,你一定是认错人了,什么袁(圆)腮,方脸的,我根本不认识……
      陈眉:你当然不会说认识!你们这些贼,强盗,偷孩子、卖孩子的魔鬼。你们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们。不是你们把我的孩子抢走之后,还给我服了两片安眠药让我睡觉吗?我醒了之后,你们不是骗我说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吗?不是你们,弄来一只剥了皮的死猫在我眼前晃了晃,说那就是我孩子的尸体吗?你们这些强盗,抢走了我的孩子,还要赖掉我的劳务费,你们说好生了男孩给我五万,可你们说我生了死胎,只给我一万,你们抱走我的孩子,还想来抢我的初乳!你们拿着碗和奶瓶来挤我的初乳,说一毫升十元钱!畜生,我的初乳是留给我的孩子的。十元钱?十万元也不卖!
      领班:女士,我再一次请你离开这里,否则,我就报警了。
      陈眉:报警?报警好啊!我正要找警察呢,人民警察爱人民,人民丢了孩子,警察管不管?
      领班:一定会管,别说是丢了孩子,即便是丢了一条小狗,警察也会帮你找的。
      陈眉:那好,我去找警察。
      领班:对,赶快去。(指点方向,从这条街往前走,遇到红绿灯右拐)在那家歌舞厅旁边,就是滨河路公安派出所。
      一辆轿车鸣着笛从医院里开出来。
      陈眉:(愣怔片刻,突然惊醒似的)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就是被他们抱到这辆车拉走了。(向轿车冲去)你们这些贼,还我的孩子……
      领班试图阻拦,但陈眉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气。将领班撞了一个趔趄。
      领班:(气急败坏地)拦住她!
      站在门口的保安也扑上来,将拦住车辆的陈眉拖住。陈眉拚命挣扎。领班上来,二人合力欲制服陈眉。挣扎中,陈眉的蒙面黑纱脱落,显出一副烧伤病人的狰狞可怖的面孔。两位保安吓得连连倒退。
      保安:我的妈呀——!
      领班:(看着地上被车轮辗碎和人脚踩死的小青蛙)妈的,从哪里来了这么多鬼东西!
      ——幕落
      
      第二幕
      在绿色灯光照耀下,整个舞台像一个幽暗的水底世界。舞台深处,有一个周围生满细草的山洞。从山洞中。不时传出青蛙的叫声与婴儿的哭声。有十几个婴儿,从舞台上方垂挂下来。他们四肢抽动,哭声连成一片。
      舞台前部,摆放着两个制作泥娃娃的案板,郝大手和秦河盘腿坐在案后,聚精会神地团弄着泥巴。
      姑姑从洞里爬出来。她身穿一袭肥大的黑袍,头发蓬乱。
      姑姑:(像背书一样)俺叫万心,今年七十三,当妇科医生,整整五十年。即便是退休之后,也日夜不得闲。经俺的手接出来的孩子,统共是九千八百八十三……(仰起脸,看着那些空中悬挂的孩子)孩子们,你们哭得真是好听啊!听到你们的哭声,姑姑心里就踏踏实实;听不到你们的哭声,姑姑心中就空空荡荡。你们的哭声,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你们的哭声,是姑姑的安魂曲。真可惜早年没有录音机,没能把你们出生时的哭声录下来。姑姑活着的时候,每天放你们的哭声;姑姑死后,在葬礼上,也放你们的哭声。九千八百八十三个孩子一齐哭,那该是多么动听的音乐……(无限神往地)让你们的哭声感天动地。让你们的哭声把姑姑送入天堂……
      秦河:(阴沉沉地)当心他们的哭声把你拽进地狱!
      姑姑:(在那些悬挂的孩子之间,用轻盈的步伐来回穿行着,宛如一条鱼在水中轻快地游动。她一边穿行,一边用巴掌拍打着那些婴儿的屁股)哭啊,宝贝们,哭啊!你们不哭,说明你们有毛病,你们哭,说明你们很健康……
      郝大手:神经病!
      秦河:你说谁呢?
      郝大手:说我呢!
      秦河:说你当然可以,说我那是不行的。(自负地)因为我是高密东北乡最著名的泥塑艺术家。尽管有些人不同意,但那是他们的事。在玩弄泥巴这个行当里,老子就是天下第一。人,必须学会自己抬举自己,如果自己都不把自己当成一个东西,那谁还会把你当成一个东西?俺捏出来的孩子,是真正的艺术品,一个值一百美金。
      郝大手:都听到了吧?什么叫不要脸呢?我团弄泥巴那会儿,你还在地上爬着找鸡屎吃呢。老子是县长任命的民间工艺美术大师!你算什么?
      秦河:同志们,朋友们,都听到了吧?郝大手,你不是不要脸,你是厚颜无耻,你是神经病,你是强迫症,你捏了一辈子泥孩子,至今还没捏出一个成品,你总是捏一个毁一个,总是以为下一个会比上一个好。你就是那个在玉米田里掰棒子的笨狗熊。同志们,朋友们,你们看看他那两只手,什么“郝大手”,那根本不是手,是青蛙的爪子,鸭子的脚,指头缝里生着蹼膜……
      郝大手:(愤怒地将手中泥巴投向秦河)你放狗屁!你这个神经病,立刻从这里滚走!
      秦河:你凭什么让我滚走?
      郝大手:因为这是我的家。
      秦河:谁能证明这里是你的家?(指着姑姑与那些悬挂着的孩子)她能证明吗?他们能证明吗?
      郝大手:(指姑姑)她当然能够证明。
      秦河:凭什么她就能证明?
      郝大手:她是我的老婆!
      秦河:你凭什么说她是你的老婆?
      郝大手:因为我和她结过婚。
      秦河:谁能证明你和她结过婚?
      郝大手:因为我和她睡过觉!
      秦河:(痛苦万端,抱着头)不——!你是个骗子!你骗了我,我为你耗费了青春,你答应过我,你说你不会和任何人结婚,一辈子也不结婚!
      姑姑:(怒斥郝大手)你招惹他干什么?我跟你可是有约在先的。
      郝大手:我忘了。
      姑姑:你忘了?我提醒你,我当时跟你说,要我嫁给你可以,但你必须接受他,把他当我的弟弟,容他疯,容他傻,容他胡言乱语;管他吃,管他住,还要管他穿衣服。
      郝大手:我还要容他与你睡觉是不是?
      姑姑:神经病,你们都是神经病!
      秦河:(怒指都大手)他才是神经病,我的神经很正常!
      郝大手:叫嚣也没有用,恼羞成怒也没用。哪怕你把拳头举得比树还高,哪怕你眼睛里蹦出鲜红的樱桃,哪怕你头上生出羊角,哪怕你嘴巴里飞出小乌,哪怕你浑身长遍猪毛,也无法改变你是神经病!这个事实,用钢凿子,镌刻在石头上!
      姑姑:(嘲讽地)这满嘴的歪词,是从蝌蚪的剧本上学来的吧?
      郝大手:(指着秦河)你每隔两个月,就要到冯耳山精神病院住三个月。在那里,你穿紧身衣,吃镇静剂,实在不行还要坐电椅。你被他们折腾得皮包着骨头,眼珠子发直,好像一个非洲的孤儿。你的小脸上沾满了苍蝇屎,好似一块旧墙皮,你从那里逃出来,又有两个月了吧?明天,或者后天,你又该到那里去了吧?(逼真地模仿救护车的警笛声,秦河浑身颤栗,跪在地上)你这次进去,就不要出来了。你这样的狂躁型精神病,放出来就会给这个和谐的社会增添不和谐的因素!
      姑姑:够了!
      郝大手:如果我是医生,我就把你永远关在那里,我要用电棍击打你,让你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让你彻底休克,永远不要醒来。即便是醒来,也要让你彻底失去记忆。(秦河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儿,嘴巴里发出令人心悸的惨叫声。)
      郝大手:你这叫毛驴打滚儿,雕虫小技。滚。继续滚;看,你的脸变长了;自己摸摸,你的耳朵变大了;你马上就会变成一头毛驴;毛驴拉磨,在磨道里转圈子。(秦河四肢着地,高高地翘着屁股,模仿毛驴拉磨)对,就这样,真是一头好驴!磨完这二升黑豆,再磨一斗高粱。好驴不用戴遮眼,好驴不会偷吃磨盘上的面。好好干,主人不会亏待你,我已经拌好草料,等你来享用。
      姑姑上前欲拉起秦河,秦河咬了她的手。
      姑姑:你这个不知好歹的。
      郝大手:我说过,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就好好照顾那些孩子吧,别让他们冻着,也别让他们饿着。但也不能让他们吃得太饱,也不能让他们穿得太暖。就像你反复说过的:婴儿若要安,三分饥饿三分寒。(转对秦河)你怎么不拉啦?你这头懒驴。非要用鞭子抽着你才肯干活吗?
      姑姑:你不要折磨他了!他是个病人!
      郝大手:他是病人?我看你才是病人!
      秦河口吐白沫昏倒在舞台上。
      都大手:起来,不要装死!这样的把戏,你玩过不止一次了!这样的把戏,我已经见过许多遍了。这样的把戏,粪堆上的屎壳郎都会。你想用装死来吓唬我,呸!我根本就不怕!你死了才好呢!你马上死,一分钟也不要耽搁!
      姑姑急忙上前,欲对秦河进行救治。郝大手起身拦住了她。
      郝大手:(痛苦地)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我再也不允许,你用那种方式,去救治他……
      姑姑往左移动,郝大手跟着往左移动;姑姑往右移动,郝大手跟着往右移动。
      姑姑:他是病人!在我们医生的心目中,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健康的人,一种是有病的人。哪怕他昨天打过我的父母,今天他突发了疾病,我也要忘记仇恨将他救治;哪怕他哥哥强奸我时突发癫痫,我也要将他推下去进行救治!
      郝大手:(身体突然变得僵硬,痛苦地低语着)你到底承认了,你到底还是跟他们兄弟俩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
      姑姑: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凡是承认历史的,就是历史的唯物主义者,凡是否认历史的,就是历史的唯心主义者!
      姑姑:(坐在秦河身边,将他揽进怀里,像怀抱一个婴儿一样,摇晃着,低声唱着一首含混不清的歌曲)想起你我心痛欲碎……想起你我欲哭无泪……想写信找不到你的地址,想唱歌记不住你的歌词……想亲吻找不到你的嘴巴,想拥抱找不到你的身体……
      一个身穿绿色小兜肚(兜肚上绣着一只青蛙)、头皮光溜溜犹如一块西瓜皮的孩子,率领着一群坐着轮椅、拄着双拐、前肢上缠着绷带(由儿童扮演)的青蛙,从那个幽暗的洞里钻出来。绿孩子大声喊叫着:讨债!讨债!“青蛙”们发出嘎嘎咕咕的叫声。
      姑姑一声惨叫,扔下秦河,在舞台上躲闪着那个绿孩子和那群青蛙。
      郝大手和清醒过来的秦河抵挡着绿孩子与青蛙们的攻击,保护着姑姑下场。绿孩子与青蛙们追下。
      ——幕落
      
      第三幕
      公安派出所来访接待室。室内只有一张长桌,桌上摆有一部电话。墙上挂着锦旗、奖状之类。
      女警官小魏端坐在桌子后,指指桌前的一把椅子,示意陈眉就座。陈眉依然是那身装束:黑袍遮体,黑纱蒙面。
      小魏:(一本正经,学生腔调)来访公民,请坐。
      陈眉:(没头没尾地)大堂前为什么不设上两面大鼓?
      小魏:什么大鼓?
      陈眉:过去都是有大鼓的,你们为什么不设?不设大鼓老百姓怎么击鼓鸣冤?
      小魏:你说的那是封建社会的衙门!现在是社会主义,那些玩意儿早就废除了。
      陈眉:开封府就没有废除……
      小魏:你是从电视连续剧里看到的吧?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陈眉:我要见包龙图。
      小魏:公民,这里是滨河路公安派出所群众来访接待室,我是值班民警魏英,你有什么问题请向我反映,我会将你反映的问题记录在案,并向我的领导汇报。
      陈眉:我的问题太大了,只有包龙图才能解决。
      小魏:公民,包龙图今天不在,你先把问题告诉我,我负责将你的问题向包龙图汇报,你看如何?
      陈眉:你保证?
      小魏:我保证!(指指对面的椅子)您请坐。
      陈眉:民女不敢坐。
      小魏:我让你坐你就坐。
      陈眉:民女谢座!
      小魏:要不要喝水?
      陈眉:民女不喝水。
      小魏:我说女公民,咱们不演电视剧了吧?你叫什么名字?
      陈眉:民女原名陈眉,但陈眉死了,或者说陈眉一半死了,一半还活着,所以,民女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小魏:女公民。你是逗我玩呢?还是想让我逗你玩?这里是公安局派出所,是个严肃的地方。
      陈眉:原先我有两条高密东北乡最关的眉毛,所以我叫陈眉。现在,我的眉毛没了……不但眉毛没了(尖厉地)连睫毛也没了,连头发也没了!所以,我已经没有资格叫陈眉了!
      小魏:(省悟)女公民,如果不介意的话,您能不能摘下面纱?
      陈眉:不能!
      小魏:如果我没有猜错,您是东丽玩具厂火灾的受害者?
      陈眉:你真聪明。
      小魏:我当时还在警校学习,从电视上看过这次火灾的报道,那些资本家的心真是黑透了,我发自内心地同情您的遭遇,如果您要反映火灾后的赔偿问题,最好还是去法院,或者,去找市委和市政府,或者去找新闻媒体。
      陈眉:你不是认识包青天吗?我的事只有他能做主。
      小魏:(无奈地)那好,你说吧,我愿尽我的力量,把你的问题往上反映。
      陈眉:我要告他们,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
      小魏:谁抢走了你的孩子?您慢慢说,不要看急。我看您还是先喝杯水,润润喉咙,您的喉咙都嘶哑了。(倒一杯水递给陈眉)
      陈眉:我不喝。我知道你是想借我喝水时看到我的脸。我讨厌自己的脸,也讨厌别人看到我的脸。
      小魏:非常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
      陈眉:自从受伤之后,我只照过一次镜子,从此之后我便恨镜子,恨所有能照出人影的东西。我本来想还完欠我爹的债就自杀,但现在我不想自杀了,我自杀了,我的孩子就要饿死了。我自杀了,我的孩子就成孤儿了。我听到我的孩子的哭声了,你听……他的喉咙哭哑了,我要给他喝奶,我的乳房胀得像气球一样,马上就要爆炸了。可是他们把我的孩子藏起来了……
      小魏:他们是谁?
      陈眉:(警觉地往门口看)他们是牛蛙,像锅盖那么大的牛蛙,叫起来哞哞的,凶恶的牛蛙,吃小孩子的牛蛙……
      小魏:(起身去关好门)大姐,你放心,这墙壁都是隔音的。
      陈眉:他们手眼通天,和官府里的人有勾结。
      小魏:包青天不怕他们。
      陈眉:(离座跪倒)包大人,民女之冤深如海洋,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小魏:讲来。
      陈眉:大人容禀,民女陈眉,原高密东北乡人氏。民女之父陈鼻,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当年为生儿子,令民女之母超计划怀孕,不幸事情败露,先是东躲西藏,后来在大河之上被官府追捕。民女之母在木筏上生出民女后不幸身亡。民女之父见又生一女,大失所望,先是将民女弃之不顾,后又将民女接回。因民女是超生,父亲被罚款五千八百元。父亲从此日日酗酒,醉后即打骂民女姐妹。后来,民女随姐姐陈耳南下广东打工,一是想挣钱还父债,二是想寻一个光明前程。民女与姐姐陈耳是公认的美女,如果学坏,金钱就会滚滚而来,但民女与姐姐坚守贞操,要学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不承想一场大火,夺去了姐姐生命,也毁了民女面容……
      小魏用面巾纸沾泪。
      陈眉:我姐姐是为了救我才烧死的……姐姐……你救我干什么?与其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小魏:这些可恶的资本家!应该把他们抓起来,通通枪毙!
      陈眉:他们还不错,赔了我姐姐两万元,付了我住院期间全部的医疗费,又赔了我一万五千元。这些钱,我全部给了父亲,我对他说,爹,你超生我时罚的款,加上二十年的利息,我用这笔钱全部还上了,从今之后,我一点都不欠你的了!
      小魏:你爹也不是个好东西。
      陈眉:再坏他也是我爹,你没有资格骂他。
      小魏:他用这笔钱做了什么?
      陈眉:他能做什么?吃,喝,抽,全部糟光了!
      小魏:这个堕落的男人,真是猪狗不如。
      陈眉:我说过了,不许你骂我爹。
      小魏:(自嘲地)我也是瞎起劲。后来呢?
      陈眉:后来,我到牛蛙公司去打工。
      小魏:我知道这家公司,很有名的。听说他们正在从牛蛙皮肤里提炼一种高级护肤品。一旦成功。可报世界专利。
      陈眉:我告的就是他们。
      小魏:讲来。
      陈眉:他们养牛蛙只是个幌子,他们真正干的事是生娃娃。
      小魏:生什么娃娃?
      陈眉:他们雇了一群女孩子,给需要孩子的富贵人生娃娃。
      小魏:竟有这等事?
      陈眉:他们公司里有二十间密室,雇了二十个女人,有结过婚的,有未结过婚的;有丑的,有俊的;有有性怀孕的,有无性怀孕的……
      小魏:什么什么?什么叫有性怀孕?什么叫无性怀孕?
      陈眉:你装什么清纯?这种事还不知道?你是处女吗?
      小魏:我真不明白……
      陈眉:有性怀孕,就是陪着那男人睡觉,像两口子一样,住在一起,直到怀孕为止。无性怀孕,就是把那男人的精子,用试管,注到女人子宫里!你是处女吗?
      小魏:你呢?
      陈眉:我当然是。
      小魏:可你刚才还说你生过孩子。
      陈眉:我是生过孩子,但我是处女。他们,让那个胖护士,把一管子精液注入我子宫,所以我尽管怀了孕,生了孩子,但我没跟男人睡觉,我是纯洁的,我是处女!
      小魏:你说的他们到底是谁?
      陈眉:这个我不能说,我说了他们会杀了我的孩子……
      小魏:是牛蛙公司那个胖子吗?叫什么……对“圆腮”的?
      陈眉:袁腮在哪里?我正要找他!你这个畜生,你骗我,你们合伙骗我!你们说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你们用一只剥了皮的死猫冒充我的孩子。你们上演了一场现代版“狸猫换太子”。你们用这种方式赖了我的钱,你们想用这种方式断绝我寻找孩子的念头,钱,我不要了,本小姐不爱钱,本小姐要是爱钱,当年在广东时,一个台湾老板要出一百万包我三年。但本小姐要孩子,本小姐的孩子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孩子,包大人,您一定要为民女做主啊……
      小魏:他们让你代孕时,跟你签过什么合同吗?
      陈眉:签过啊,签过合同后支付代孕费三分之一,等生完孩子、顺利交接后再支付全额。
      小魏:这可能是有点麻烦,不过,没关系,包大人会把案子断明白的,你接着往下说。
      陈眉:他们对我说,那管精子,是一个大人物的。那个大人物基因优良,是个天才。他们说那个大人物为了生一个健康的宝宝,戒了烟、酒,每天吃一只鲍鱼,两只海参,保养了整整半年。
      小魏:(嘲讽地)真够下本钱的。
      陈眉:培育优良后代,是百年大计,当然不惜血本。他们说大人物看过我毁容前的照片,认为我是混血美女。
      小魏:你既然不爱钱,为什么要为人代孕?
      陈眉:我说过我不爱钱了吗?
      小魏:你刚才亲口说的。
      陈眉:(回忆)我想起来了,是因为我父亲出车祸住进了医院,我为人代孕是为了偿还父亲的住院费。
      小魏:你真是个孝女,这样的父亲,死了也罢。
      陈眉:我也这样想过,但他毕竟是我父亲。
      小魏:所以我说你是个孝女。
      陈眉:我知道我的孩子没死,因为我听到过他出生时的哭声……你听,他又哭了……我的孩子,从生下来就没吃娘一口奶……我的可怜的孩子……
      派出所长推门进来。
      所长:哭哭闹闹的。有话好好说嘛!
      陈眉:(跪下)包大人,您要为民女做主啊……
      所长:这是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小魏:(悄声)所长,这很可能是一桩惊天大案!(将笔录递给所长,所长随便翻看着)很可能涉及到组织妇女卖淫罪与拐卖儿童罪!
      陈眉:包大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所长:好了,民女陈眉,你的状子本官接了,本官一定会报告给包大人知道,你现在回去等候消息吧。
      陈眉下。
      小魏:所长!
      所长:你刚来,不了解情况。这个女人,是东丽玩具厂火灾的受害者,神志不清,许多年了。值得同情,但我们爱莫能助。
      小魏:所长,我看到了……
      所长:你看到什么了?
      小魏:(为难地)她的乳房在分泌乳汁!
      所长;那是汗水吧?!小魏,你刚刚上岗,干我们这一行的,既要保持警惕,又不能神经过敏!
      ——幕落
      
      第四幕
      场上设置同第二幕。
      郝大手与秦河在各自案前捏着娃娃。
      一个身穿一件皱皱巴巴的灰色西装、脖子上扎着一条红领带、口袋里插着钢笔、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的中年人悄悄上场。
      郝大手:(并不抬头地)蝌蚪,你怎么又来了?!
      蝌蚪:(恭维地)郝大叔真是神人,仅凭耳朵就知道是我。
      郝大手:我不是用耳朵,我是用鼻子。
      秦河:狗的嗅觉比人的嗅觉灵敏一万倍。
      都大手:你敢骂我?!
      秦河:我骂你了吗?我只是说,狗的嗅觉比人的嗅觉灵敏一万倍!
      郝大手:你还骂?!(用手中的泥巴,迅速地捏出秦河的脸部形象,举起来让蝌蚪和秦河看后,猛地摔在地上)我摔扁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秦河:(毫不示弱地捏出了郝大手模样,举给蝌蚪看后,猛地摔在地上)我摔扁你这条老狗!
      蝌蚪:郝大叔息怒,秦二叔息怒,二位大师息怒,你们方才捏出的,都堪称艺术精品,摔扁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郝大手:你少多嘴,当心我捏个你然后摔扁你!
      蝌蚪:我求您捏个我,但别摔扁我。我的剧本出书后,我用它做封面照片。
      郝大手:我早对你说过,你姑姑宁愿去看蚂蚁上树,也不会看你的破剧本。
      秦河:你不好好种地,写什么剧本?如果你能写出剧本,我就把这团泥巴吃了。
      蝌蚪:(谦卑地)都大叔,秦二叔,姑姑上了年纪,眼力不好。不敢让她老人家亲自看,我朗读给姑姑听,同时也朗读给你们听。你们一定知道曹禺先生,老舍先生,他们都要到剧院去,给演员和导演们朗读剧本。
      郝大手:可你不是曹禺,你也不是老舍。
      秦河:我们也不是演员,更不是导演。
      蝌蚪:但你们是我剧本中的角色啊!我用了很多笔墨来美化你们,你们如果不听,那就亏大了。如果听了,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还可以修改;如果不听,将来搬上舞台,出了书,那你们后悔就来不及了。(突然悲壮地)为了写这个剧本,我耗费了十年经历,花光了所有家财,连房顶上那几根木头椽子,都被我抽下来卖了。(捂着胸口,痛苦地咳嗽几声)为了写这剧本,我抽着苦辣的旱烟叶子——没有烟叶子就抽槐树叶子——熬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损害了健康,透支了生命,我为了什么?为了名吗?为了利吗?(尖厉地)都不是!是为了对姑姑的爱,是为了为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圣母树碑立传!今天,你们如果不听我朗诵,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都大手:吓唬谁呢?你想怎么死?是上吊还是喝毒药?
      秦河:听起来颇为感人,我倒有点儿想听啦。
      郝大手:你要朗读可以,但不能在我家里朗读。
      蝌蚪:这里首先是姑姑的家,然后才有可能是你的家。
      姑姑从洞口爬出来。
      姑姑:(懒洋洋地)谁在说我呢?
      蝌蚪:姑姑,是我。
      姑姑:我知道是你。你来干什么?
      蝌蚪:(急忙打开公文包,掏出一叠稿子,匆匆念道)姑姑,是我,我是两县屯的蝌蚪,(秦河与郝大手纳闷地交流着目光)余培生是我的爹,孙伏霞是我的娘。我是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个,也是您这辈子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妻子谭鱼儿,也是您接生的孩子,她的爹是谭进海,她的娘是黄月玲……
      姑姑:别念了!当了剧作家就连姓也敌了?出生年月也改了?爹娘也改了?村庄也改了?老婆也改了?(姑姑在舞台上悬挂着的那十几个孩子之间穿行着。她时而低头沉思,时而顿足捶胸,后来,她在一个婴孩的屁股上猛击了一掌,那婴孩哭啼起来。姑姑轮番击打着那些婴孩的屁股,所有的婴孩都哭起来。在婴儿哭声中,姑姑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婴儿哭声渐弱)你们这些“地瓜小孩”,好生给我听着,是我亲手把你们掏出来的!小子们,你们哪一个也没让我省力气。姑姑干这行干了五十多年,直到现在也没闲着。五十年来,姑姑没吃过凡顿热乎饭,没睡过几个圆圈觉,两手血,一头汗,半身屎,半身尿,你们以为当个乡村妇科医生容易吗?高密东北乡十八处村庄,五千多户人家,谁家的门槛我没踩过?你们的娘、你们的老婆那些灰肚皮,哪个我没见过?你们那些混蛋爹,都是我给他们结的扎!你们现在有的当官了,有的发财了,你们可以在县长面前撒野,在市长面前犯狂,但你们在我面前,都得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想当年,依着姑姑的想法,也该把你们这拔小公狗统统地劁了,省了你们的老婆受罪。你们不要嬉皮笑脸,严肃点!计划生育关系到国计民生,是头等大事。龇牙咧嘴,龇牙咧嘴也没用,该流就得流,该劁就得劁。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这话是谁说的?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尽管不是好东西,但离开你们也不行。开天辟地时上帝就是这样安排的,老虎野兔,鹞鹰麻雀,苍蝇蚊子……少一种不成世界。听说非洲原始森林中有一个部落,人都生活在大树上。大树上垒了许多窝,女人在窝里下蛋。下了蛋,女人蹲在树杈上吃野果子,男人披着大树叶子,趴在窝里孵蛋,孵七七四十九天。那些小孩子就顶破蛋壳,跳出来,一出来就会爬树。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我信!姑姑我亲手接生过一个蛋,像足球那么大,放在炕头上孵了半个月,蹦出来一个胖娃娃,又白又胖,名叫蛋生。可惜这孩子生脑炎死了,要是活着,也有四十岁了。蛋生活着,肯定是个大文学家,他抓周时,第一把就将一枝毛笔捞在手里。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蛋生死了,才轮得到你舞文弄墨……
      蝌蚪:(无限钦佩地)姑姑,您真是出口成章,您不但是杰出的妇科专家,您还是一个杰出的剧作家!您这些随口而出的话,都是精彩的台词!
      姑姑:什么叫“随口而出的话”?姑姑嘴里的话都是深思熟虑过的。(指着蝌蚪手中那摞稿纸)这就是你写的剧本?
      蝌蚪:(谦恭地)是。
      姑姑:叫什么题目来着?
      蝌蚪:《蛙》。
      姑姑:是娃娃的“娃”,还是青蛙的“蛙”?
      蝌蚪:暂名青蛙的“蛙”,当然也可以改成娃娃的“娃”,当然还可以改成女娲的“娲”,女娲造人,蛙是多子的象征,蛙是咱们高密东北乡的图腾,我们的泥塑、年画里,都有蛙崇拜的实例。
      姑姑:你难道不知道姑姑害怕青蛙吗?
      蝌蚪:我这部剧本,就是要分析姑姑害怕青蛙的原因。姑姑读完我的剧本,心里的情结解开,也许就再也不怕青蛙了。
      姑姑:(伸出手)那么,就把你那剧本拿过来吧。
      蝌蚪恭敬地将剧本递给姑姑。
      姑姑:(对秦河和郝大手)你们两个,谁去把这些胡言乱语烧掉?
      蝌蚪:姑姑,这是我十年的J心血啊!
      姑姑:(扬手一甩,稿纸散落满台)我根本不用看,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你放了些什么屁!就凭你这点学问,还想分析出姑姑害怕青蛙的原因?
      蝌蚪、秦河、郝大手三人满台争抢稿纸。
      姑姑:(痴迷地追忆往事)你出生的那天上午。姑姑在河边洗手,看到成群结队的蝌蚪,在水中拥挤着。那年大旱,蝌蚪比水还多。这景象让姑姑联想到,这么多蝌蚪,最终能成为青蛙的,不过万分之一,大部分蝌蚪将成为淤泥。这与男人的精子多么相似,成群结队的精子,能与卵子结合成为婴儿的,恐怕只有千万分之一。当时姑姑就想到,蝌蚪与人类的生育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当你娘让我给你起名字时,我脱口而出:蝌蚪!你娘说:好名字,好名字!蝌蚪,贱名的孩子好养活。蝌蚪,你的名字主贵!
      蝌蚪、秦河、郝大手每人捏着几张稿纸静听着。
      蝌蚪:谢谢姑
姑!
      姑姑:后来,《人民日报》介绍了“蝌蚪避孕法”,让排卵期女人,在房事前,喝十四只活蝌蚪,即可避孕。但结果没有避孕,那些女人,都生出了青蛙!
      郝大手:别说了,再说又要犯病了。
      姑姑:你说谁犯病?我没病,有病的是他们,那些吃过青蛙的人。他们让一群女人,在河边,用剪刀,剪下青蛙的头,然后,像脱裤子一样,把它们的皮褪下来。它们的大腿,跟女人的大腿一样。我就是从那时才开始害怕青蛙的。它们的大腿……像女人的大腿一样……
      秦河:那些吃青蛙的人,最后都得了报应,青蛙体内有一种寄生虫,钻到他们脑子里,使他们成了白痴,最后,脸上的表情都与青蛙一样。
      蝌蚪:这是个重要的情节,那些吃过青蛙的人,最后都变成了青蛙。而姑姑,是保护青蛙的英雄。
      姑姑:(痛苦地)不,姑姑手上,沾过青蛙的鲜血。姑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们蒙骗,吃过青蛙肉剁成的丸子,就像你大爷爷跟我讲过的,周文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自己的儿子的肉剁成的丸子。后来周文王逃出朝歌,一低头,吐出了几个丸子,那些丸子落地后就变成了兔子,兔子就是“吐子”啊!姑姑那天回来,感到肚子里上下翻腾,似乎还有嘎嘎咕咕的声音,那个难受,那个恶心,到了河边,姑姑一低头,呕出了一些绿色的小东西,那些东西一落到水里就变成了青蛙……
      那个身穿绿兜肚的小孩子,率领着那群残疾青蛙从那山洞里爬出来。小孩子高喊着:讨债!讨债!青蛙们发出“嘎嘎咕咕”的愤怒叫声。
      姑姑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郝大手揽住姑姑,掐她的“人中”。
      秦河驱赶着小孩子和他率领的青蛙队伍。
      蝌蚪将稿纸一张张捡起来。
      蝌蚪:(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请帖)姑姑,其实,我知道您害怕青蛙的根本原因。我还知道,这些年来,您用多种方式来弥补您自认为的“罪过”,其实。您并没有错;那些破碎的青蛙,其实是您心造的幻影。姑姑,在您的帮助下,我的儿子降生了。为此我摆了盛大的宴席,请姑姑,(转向郝、秦)也请二位大驾光临!
      ——幕落
      
      第五幕
      夜晚,灯光斜照,满台金辉。
      娘娘庙一角,粗大廊柱下,蜷缩着陈鼻和他的狗。狗可以由人扮演。他的面前摆着一个破铁碗,铁碗里有几张钞票和几枚硬币。两支木拐放在身侧。
      陈眉身着黑袍,面蒙黑纱,幽灵般上场。
      两个身穿黑衣、面蒙黑纱的男人尾随她上场。
      陈眉:(哀嚎着)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里……我的孩子……你在哪里……
      两个黑衣人向陈眉逼近。
      陈眉:你们是谁?你们为什么也穿着黑衣,蒙着面孔?哦,我明白了,你们也是那场火灾的受害者……
      黑衣人甲:对,我们也是受害者。
      陈眉:(清醒地)不对,那次火灾受害者都是女工,可你们分明是男的。
      黑衣人乙:我们是另一场火灾的受害者。
      陈眉:那你们很可怜……
      黑衣人甲:是的,我们很可怜。
      陈眉:你们很痛苦……
      黑衣人乙:是的,我们很痛苦……
      陈眉:你们植过皮吗?
      黑衣人甲:(不解地)植什么皮?
      陈眉:就是从你的屁股上,大腿上,从你没被烧伤的地方,把好皮剥下来,贴到被烧伤的地方,你们难道没植过?
      黑衣人乙:植过,植过,我们屁股上的皮,都被医生剥下来贴到了脸上……
      陈眉:他们给你们植过眉毛吗?
      黑衣人甲:植过,植过。
      陈眉:他们用的是你们的头发还是你们的阴毛?
      黑衣人乙:什么呀?阴毛也能变成眉毛?
      陈眉:如果头皮全部烧坏了,那就只有用阴毛,阴毛也比没毛好啊,如果连阴毛也没有了,那就只好光溜溜,像青蛙一样了。
      黑衣人甲:对对对,我们什么毛都没有了,我们光溜溜的像青蛙一样。
      陈眉:你们照过镜子吗?
      黑衣人乙:我们从来不照镜子。
      陈眉:我们烧伤病人最怕的就是镜子,最恨的也是镜子。
      黑表人甲:对,我们见镜子就砸。
      陈眉:那没有用的,砸了镜子,但你砸不了商店的橱窗,砸不了大理石的地面,砸不了能照出人影的水,更砸不了那些看我们的眼睛,他们看到我们就会惊叫,就会逃跑,小孩子甚至会被吓哭,他们骂我们是鬼,是妖,他们的眼睛都是我们的镜子,因此,镜子是砸不完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黑衣人乙:对对对,所以我们用黑纱把脸蒙起来。
      陈眉:你们想过自杀吗?
      黑衣人乙:我们……
      陈眉:据我所知,我们那些受伤的姐妹们,已经有五个人自杀了。照过镜子后自杀了……
      黑衣人甲:都是镜子害的!
      黑衣人乙:所以我们见镜子就砸。
      陈眉:我原本想自杀,但后来我不想了……
      黑衣人甲:活着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陈眉:自从我怀孕之后,自从我感觉到那个小生命在我肚子里跳动之后我就不想死了。我感到自己是一个丑陋的茧,有一个美丽的生命在里边孕育,等他破茧而出,我就成了空壳。
      黑衣人乙:说得真好。
      陈眉: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后,我并没有成为一张空壳自己死去,我发现我活得更欢实了,我不但没干巴,没抽抽,反而更水灵了,我脸上紧绷的皮似乎滋润了,我的乳房里全是奶……生育给了我新的生命……可是,他们把我的孩子抢走了……
      黑衣人甲:你跟我们走吧,我们知道你的孩子在哪里。
      陈眉:你们知道我的孩子在哪里?
      黑衣人乙:我们来找你就是帮你去见你的孩子的。
      陈眉:(兴奋地)谢天谢地,你们快带我走,快带我去见我的孩子……
      黑衣人架着陈眉欲下。
      陈鼻身边的狗如离弦之箭扑上去,咬住了黑衣人甲的左腿。
      陈鼻也跳起来,驾着双拐,蹦上前来,用单拐支撑着身体,用另一支拐,捣向黑衣人乙。
      黑衣人摆脱了狗和陈鼻,退到舞台一侧,手中亮出匕首之类的凶器。陈鼻和狗站在一起。陈眉站在前台,与他们形成一个三角。
      陈鼻:(咆哮着)放开我的女儿!
      黑衣人甲:你这老不死的,老酒鬼,老无赖,老叫花子,竟敢来冒认女儿。
      黑表人乙:你说她是你的女儿,你叫她一声,看她答应不?
      陈鼻:眉子……我可怜的女儿……
      陈眉:(冷冷地)你认错人了吧?你一定认错人啦。
      陈鼻:(沉痛地)眉子,我知道你恨爹,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姐姐,对不起你们的娘,爹害了你们,爹是罪人,爹是废人,爹是一半死了一半活着的死活人……
      黑表人甲:这就叫忏悔吧?附近有没有教堂?
      黑衣人乙:沿河往东走二十里,有一座刚刚修复的天主教堂。
      陈鼻:眉子,爹知道你上了他们的当,骗你的人是爹的老朋友,爹要帮你讨回公道!
      黑衣人甲:老东西,到一边待着去。
      黑衣人乙:姑娘,跟我们走吧,我们保证让你见到你的孩子。
      陈眉向黑衣人走去,陈鼻与狗上前阻拦。
      陈眉:(愤怒地)你是谁?你凭什么拦我?我要去找我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我的孩子从生下来就没吃过一口奶。再不喂他就要饿死了你知不知道?
      陈鼻:眉子,你恨我,我理解;你不认我,我同意。但你不能跟他们走,他们把你的孩子卖了,你如果跟他们走,他们就会把你推到河里淹死,然后伪造一个你跳河自杀的现场,这样的事,他们干过不止一次-了……
      黑衣人甲:老东西,我看你真是活够了,有这样污人清白的吗?
      黑表人乙:你胡说什么?我们这样的社会里。哪有你说的这些凶杀、暗杀的丑恶现象?
      黑衣人甲:一定是去路边店里看录像看多了。
      黑衣人乙:脑子里出现了幻觉。
      黑衣人甲:把社会主义当成了资本主义。
      黑衣人乙:把好人当成了坏人。
      黑衣人甲: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陈鼻:你们本来就是驴肝肺,牛杂碎,是猫、狗吣出来的脏东西,是社会渣滓下三滥……
      黑衣人乙:他竟然还骂我们是社会渣滓下三滥?你这头从垃圾堆里找食吃的猪,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陈鼻:我当然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不但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还知道你们干过一些什么。
      黑衣人甲:我看,该把你请到河里去洗个冷水澡了。
      黑衣人乙:明天早晨,前来烧香拴娃娃的人就会发现,那个在庙门口乞讨的老叫花子失踪了,连他的那条瘸腿狗也失踪了。
      黑表人甲:没有人会关心这事。
      黑衣人甲、乙与陈鼻和他的狗搏斗,狗被打死,陈鼻被打倒。两个黑衣人正欲刺死陈鼻时,陈眉撕开面纱,显出狰狞恐怖的面孔,发出鬼一样的尖叫声,将两个黑衣人吓得扔下陈鼻逃走。
      ——幕落
      
      第六幕
      一张巨大的圆桌,摆放在一农家庭院当中。桌上杯盘罗列。舞台背景上有“金娃满月盛宴”字样。
      蝌蚪穿着绣有“福”“寿”的明晃晃的绸缎唐装,站在台口,欢迎前来贺喜的人。
      蝌蚪的小学同学李手、袁腮以及小表弟等人依次上场,说着差不多的客套话与恭喜话。
      姑姑身穿一袭酱红色的长袍,在郝大手与秦河的护卫下隆重登场。
      蝌蚪:(欢欣地)姑姑,您总算来了。
      姑姑:万氏门中添贵子,我能不来吗?
      蝌蚪:金娃落草万氏门中,姑姑是第一功臣!
      姑姑:不敢当不敢当。(环顾众人,笑道)无一例外。(众不解。姑姑指点郝大手与秦河)除了他们俩,你们这些货色,都是我亲手接生出来的。你们的娘肚皮上有几个痦子我都知道。(众笑)怎么还不招呼大家入座?
      蝌蚪:您不来,谁敢坐?
      姑姑:你爹呢?让他出来坐首席。
      蝌蚪:我爹这两天有点感冒,到我姐姐家躲清闲了,他说让您坐首席。
      姑姑:那我就当仁不让了。
      众人:应该,应该。
      姑姑:蝌蚪,你跟小狮子年过半百,竟然生了个大胖小子,虽不能去申请——是吉尼斯吧——吉尼斯世界纪录,但在我五十多年的妇科生涯中,还是第一次碰到,因此应该算是大喜!
      众人随声附和,有说“大喜”的,有说“奇迹”的。
      蝌蚪:全凭着姑姑的灵丹妙药!
      姑姑:(感慨地)姑姑年轻时,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到了晚年,却越来越唯心了。
      李手:哲学史上应该有唯心主义的地盘。
      姑姑:听听,念过书的跟没念过书的就是不一样。
      袁腮:我们都是粗人,不管什么唯心唯物的。
      姑姑:这世界上,鬼神不一定有,但报应还是有的。蝌蚪与小狮子五十多岁还能生出贵子,这说明老万家前世积了大德。
      小表弟:姑姑的药也发挥了作用。
      姑姑:心诚则灵!(对蝌蚪)你娘过日子一向抠门,到了你们这一辈,日子过好了,钱多了,又碰上这样的大喜事,应该改改门风,慷慨一些!
      蝌蚪:姑姑放心。虽无驼蹄熊掌,但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姑姑:(看看桌上的菜肴)七个盘八个碗的,还像那么回事。酒呢?喝什么酒?
      蝌蚪:(从桌底箱子里提出两瓶茅台)茅台。
      姑姑:真的假的?
      蝌蚪:从市府招待所所长刘贵芳那里弄的,她说保证是真的。
      李手:她是我们的老同学。
      袁腮:骗的就是老同学。
      姑姑:她呀,刘家庄刘保福的二女儿,也是我接下来的孩子。
      蝌蚪:我特意对她说到了这一层关系,她郑重其事地从保险柜里拿出来的酒。
      姑姑:就是,谅她也不好意思拿假酒给我喝。
      蝌蚪开酒,请姑姑品尝鉴定。
      姑姑:好酒,真酒百分百。大家都斟上,都斟上。
      蝌蚪为众人斟酒。
      姑姑:既然我坐首席,那我就行令吧——这第一杯酒,感谢咱们共产党领导得好,让大家脱了贫,致了富,解放了思想,过上了好日子,没有这一条,就没有后边的好事。大家评评,我说得对不对?
      众人齐声附和。
      姑姑:那就干了这一杯!
      众干杯。
      姑姑:这第二杯酒呢,要感谢我们老万家祖宗在天之灵,是他们一辈辈地积累起美德,然后才能使后代儿孙得到福报。
      众干杯。
      姑姑:这第三杯酒进入正题,祝蝌蚪和小狮子这对恩爱夫妻老年得子,大吉大利。
      众举杯响应,喧哗。
      刘贵芳率两服务员搬着几个纸箱子上,其后跟随着电视台女记者、摄影一干人。
      刘贵芳:贺喜!贺喜!
      蝌蚪:老同学,您怎么来了?
      刘贵芳:来讨杯喜酒喝啊!不欢迎?(转圈与桌上人握手、寒暄,跟姑姑握手)姑姑,您返老还童了。
      姑姑:还成个老妖精!
      蝌蚪:请还请不来呢!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多东西,让你破费!
      刘责芳:我就是个做饭的,破费什么?(指箱子)这是我亲手炸的黄花鱼,亲手做的肉皮冻。亲手蒸的大馒头,让各住品评一下我的手艺。姑姑,我给您带来一瓶五十年茅台,专门孝敬您的。
      姑姑:这五十年的茅台,还真是不一样,去年春节,平南市一个领导让他儿媳妇带给我一瓶,一开塞子,香气满室哪!
      蝌蚪:(小心地)老同学,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刘贵芳:(拉过女记者)小高,我还忘了给大家介绍了,市电视台记者,“社会万象”栏目主持人、制片人。小高,这就是蝌蚪伯伯,剧作家,老年得贵子,真是了不起。这位(将女记者拉到姑姑面前)就是咱高密乡圣母级的人物,姑姑,不分辈分了,老的小的都叫“姑姑”,我们这些人,包括下一辈又下一辈的,都是姑姑接到人间的。
      姑姑:(拉着女记者的手)真是个俊俏孩子,看到你的模样,我就能想象到你爹娘的模样。过去给儿女找对象,主要是看门第,现在,我提倡:首先看基因,然后看门第。基因好,才能生出健康聪明的后代;基因不好,一切白搭。
      女记者:(示意摄影机跟拍)姑姑真是与时俱进。
      姑姑:说不上与时俱进,只不过是接触各行各业的人。听来一些时髦名词……
      蝌蚪:(悄声问刘贵芳)老同学,这事儿,不好张扬吧?
      刘贵芳:(悄声)小高是咱家即将过门的媳妇,电视台竞争激烈,抢信息,抢素材,抢构思,咱得帮她。
      女记者:姑姑,您认为,蝌蚪老师和他的夫人之所以能够老年得子,是与他们优良的基因有关系吗?
      姑姑:那当然了,他们的基因都很好。
      女记者:那您认为,是蝌蚪老师基因好一些呢,还是蝌蚪老师的夫人基因更好一些?
      姑姑:你要先弄明白了什么是基因,然后再来问我。
      女记者:那您能用简洁的语言向我们的观众讲解一下基因吗?
      姑姑:基因是什么?基因就是命!就是命运!
      女记者:命运?
      姑姑:苍蝇不叮没缝的鸡蛋,你明白不明白?
      女记者:明白。
      姑姑:基因不好的人,就等于一颗有缝的鸡蛋,生下来就带缝的鸡蛋。明白了吧?
      刘贵芳:小高,先让姑姑喝杯酒,歇口气,你先采访蝌蚪伯伯,这是袁腮伯伯,这是李手叔叔,他们都是我的同学,都精通基因问题,你可以逐个采访。(给姑姑斟酒)祝姑姑健康长寿,永远守护着我们东北乡的孩子们!
      女记者:蝌蚪伯伯,我知道您生于一九五三年,今年已经五十五岁,这个年纪,在我们乡下,已经是抱孙子的年龄了,而您刚刚生了儿子,请您谈谈老年得子的心情。
      蝌蚪:上个月,齐东大学七十八岁的栗教授抱着他刚刚满月的儿子,去医院看望他一百〇三岁的父亲栗老教授的消息你没有看到过?
      女记者:看到过。
      蝌蚪:对男人来说,五十多岁正当盛牟。关键是女方。
      女记者:我们可以采访您的夫人吗?
      蝌蚪:她正在休息,待会儿会出来给大家敬酒。
      女记者:(将话筒转向袁腮)袁总,您看到蝌蚪老师得了儿子,是不是也跃跃欲试呢?
      袁腮:听听这词儿!跃跃欲试!我虽然跃跃,但已经不想试了。我的基因大概不咋样,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讨债;再生一个,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再说,我那老伴儿,土壤严重板结,栽上一棵小树,三天就变成一根拐棍儿。
      李手:可以让“二奶”帮你生嘛!
      袁腮:师弟,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咱们都是品德高尚的正派人,怎么能干那种丑事呢?
      李手:这是丑事吗?这是时髦,是新潮,是改良基因,是扶贫济弱,是拉动内需促发展。
      袁腮:别说了,这要播出去,还不把你抓起来?
      李手:你问问她们敢播出去吗?
      女记者:(笑而不答,转问姑姑)姑姑,听说您配制了一种回春丹,能让绝经的妇女恢复青春?
      姑姑:好多人还说吃了我的药,肚子里的婴儿能改变性别。这你们也相信?
      女记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
      姑姑:信神有神在,不信是泥胎。人们都是这种心理。
      蝌蚪:小高,你们电视台的几位同志,还是入座喝酒吧,喝完了酒,再采访,好不好?
      女记者:你们喝,你们喝,权当我们不在场。
      李手:你们明明在这里转来转去嘛,怎说不在场。
      女记者:你们——不要把我们当成人,当成——随便吧!
      袁腮:贵芳老同学,想当年,你可是我的偶像,我得狠狠地敬你一杯!
      刘责芳:(端杯与袁腮相碰)祝老同学的牛蛙事业发达。祝你的“娇娃护肤素”早日问世。
      袁腮:你别转移话题,我得跟你讲讲当年我如何迷你的事儿。
      刘贵芳:别装疯了,虚情假意的。谁不知道袁总的牛蛙公司里美女成群啊!
      女记者:(趁此空对话筒自白)各位观众,今天的“社会万象”,向大家介绍一件发生在高密东北乡的大喜事。退休后回乡创作的著名剧作家蝌蚪、小狮子夫妇,在他们年过半百之后,竟然又珠胎暗结,于上月十五日产下一健康活泼的大胖小子……
      姑姑:该把孩子抱出来给大家看看啦!
      蝌蚪跑下场。
      刘贵芳:(瞪袁腮一眼,低声道)别胡说了,姑姑不高兴了。
      蝌蚪引领小狮子上。小狮子头上包着一条毛巾,怀中抱着一个襁褓。
      摄影师抢拍。
      众人拍掌庆祝。
      蝌蚪:来,先让姑奶奶看一看。
      小狮子将孩子送到姑姑面前。姑姑掀起襁褓一角,观看。
      姑姑:(感慨地)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啊,基因优良,相貌端正,这要生在封建社会,笃定了是个状元!
      李手:岂止是状元,没准是个皇帝。
      姑姑:咱娘俩就比着吹吧!
      女记者:(将话筒伸到姑姑面前)姑姑,这个孩子也是您接生的吧?
      姑姑:(将一个红包塞进襁褓,蝌蚪与小狮子拒绝,姑姑挥手)这是规矩,姑奶奶有钱。(对记者)承他们信任我。她是超高龄产妇,心理压力很大。我建议她去医院“切西瓜”,她不干。姑姑支持她,一个女人,只有从产道里生过孩子,才知道什么是女人,才知道怎样当母亲!
      在姑姑接受采访时,小狮子与蝌蚪将孩子抱到每个人面前,让他们观看,他们也都将各自的红包塞到襁褓里。
      女记者:姑姑,这会是您接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吗?
      姑姑:你说呢?
      女记者:听说不仅仅是我们东北乡的妇女都崇拜您、信任您,连平度、胶州的许多产妇也来找您?
      姑姑:姑姑生就了一个劳碌命。
      女记者:听说您的手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只要您将手放在产妇的肚皮上,她们的痛苦就会大大缓解,她们的焦虑和恐惧也会随之消逝。
      姑姑:神话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女记者:姑姑,请您把双手伸出来,我们要拍几个特写。
      姑姑:(嘲讽地)人民群众是需要一点神话的!(向众人)知道这是谁的话吗?
      李手:听口气像是一位伟人。
      姑姑:是我说的。
      袁腮:姑姑差不多算是伟人啦!
      刘贵芳:什么差不多算是伟人?姑姑本来就是伟人!
      女记者:(庄严地)就是这双普普通通的手,将数千名婴儿接到了人间——
      姑姑:也是这双普普通通的手,将数千名婴儿送进了地狱!(干一杯酒)姑姑的手上沾着两种血,一种是芳香的,一种是腥臭的。
      刘贵芳:姑姑,您是我们东北乡的活菩萨,送子娘娘,娘娘庙里的神像,越看越像您,我看,他们就是按照您的形象塑造的。
      姑姑:(醉意朦胧)人民群众是需要一点神话的……
      女记者:(将话筒伸到小狮子面前)夫人,请您谈一点感想。
      小狮子:谈什么?
      女记者:随便谈谈,譬如,初次得知怀孕消息的感觉,在怀孕过程中的感受,为什么一定要找姑姑接生……
      小狮子:初次得知怀了孕,那感觉如同做梦,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绝经都两年了,怎么突然怀了孕呢?至于怀孕的过程,那是五分欣喜,五分忧虑。欣喜的是,我终于要当妈妈了,我跟着姑姑当了十几年妇产科医生,帮着姑姑给人家接生过许多孩子,但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没有孩子的女人不是完整的女人,没有孩子的女人在丈夫面前抬不起头来,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记者:五分忧虑呢?忧虑什么?
      小狮子:主要是年龄大了,怕生不出健康孩子,二是怕生不下来动刀切“瓜”。当然,生产时姑姑把她的手往我肚皮上一放,所有的忧虑都消失了。剩下来的事情,就是听着姑姑的命令,完成分娩过程。
      姑姑:(醉意朦胧地)用芳香的血洗掉腥臭的血……
      陈鼻拄着双拐悄悄上场。
      陈鼻:外孙做满月,不请外公喝酒,这有点不像话了吧?
      众愕然。
      蝌蚪:(慌乱不安地)老兄,抱歉,实在抱歉,把你给忘了……
      陈鼻:(狂笑)你叫我老兄?哈哈,(用拐杖指指小狮子怀中的婴儿)从他这里论,你该跪下给我磕三个头,叫我一声“老泰山”吧?!
      袁腮:(上前拉扯陈鼻)老陈老陈,走走走,我带你去“鲍翅皇”重开一桌。
      陈鼻:你给我滚开,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你想用那些臭鱼烂虾堵住我的嘴巴?休想。今天是我外孙大喜的日子,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讨杯喜酒喝!(一屁股坐下,看到姑姑)姑姑,你心里像明镜一样,咱高密东北乡生孩子的事都归您管,谁家的种子不发芽,谁家的土地不长草,您都知道,您帮她们借种,您帮他们借地,您偷梁换柱,暗渡陈仓,瞒天过海,李代桃僵,欲擒故纵,借刀杀人……三十六计,全都施过……
      姑姑:只有两计让你施了:声东击西,金蝉脱壳。当年,差点就让你骗了。我手上这些腥臭的血,(放在鼻边嗅着)有一半是你小子给我抹上的!
      李手:(给陈鼻倒酒)老陈,老陈,喝酒,喝酒。
      陈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师弟,你是公道人。你给评评理——
      李手:(打断陈鼻的话,又给他倒上一大杯酒)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来,老兄,换大杯!
      陈鼻:你想灌醉我?你想用酒堵住我的嘴。你错了。
      李手:当然是我错了,你是海量,千杯难醉。今天这酒,是正宗茅台,不喝白不喝是不?来,干杯!
      陈鼻:(仰面又干完一大杯,喘息着,眼泪汪汪地)姑姑,蝌蚪,小狮子,袁腮,金修,我陈鼻混到这步田地,惨哪!这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子,五万多人口,有比我陈鼻更惨的吗?你们说,有吗?没有,没有啦,没有比我更惨的了。可是你们,合伙欺负我一个残疾人,你们欺负我也就罢了,因为我从根本上说不是一个好人,你们欺负我是代表老天报应我!可你们不该欺负我的女儿!陈眉,你们看着长大的孩子,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姑娘,还有她的姐姐,陈耳,她们本来应该嫁进皇宫王室,去当王后责妃,可是……都怨我啊……报应啊……女儿为你代孕(怒指蝌蚪),赚钱为我偿还住院费,可是你们,你们这些老同学,你们这些伯伯、叔叔,你们这些剧作家,你们这些大老板,竟然编造谎言,说她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你们赖掉了她四万元代孕费……头上三尺有青天啊!天老爷,您怎么就不睁开眼睛看看呢?看看这些横行霸道的坏人……电视台的同志,你拍啊,把这些都拍下来,拍我,拍她,拍他们,向全体人民曝曝光……
      刘贵芳:老陈,还吹你的海量呢,两杯落肚就满嘴胡言乱语了。
      陈鼻:刘贵芳,你精明啊,招待所改制,你摇身一变,就成了大老板,你现在是亿万家产啊。我求你帮我女儿安排个工作,哪怕在厨房里烧火也行,可是你不开恩啊,你说公司正在裁员,善门难开,可是……
      刘贵芳:老同学,都是我的不对,陈眉的事,包在我身上,不就是多一个人吃饭吗?我养起她来,行了吧?
      袁腮、金修等人试图将陈鼻架走。
      陈鼻:(挣扎着)我还没看到我的外孙呢,(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外孙,外公虽然穷,但礼数不能缺,外公也为你准备了一个红包儿……
      袁腮、金修等人将陈鼻架走。与此同时,从舞台另一侧,陈眉身穿黑袍、面蒙黑纱上场。
      众人一见陈眉,惊愕万分,一时静场。
      陈眉:(夸张地嗅着鼻子,先是低声,渐渐高声)孩子,宝贝儿,我闻到你的气味了,香香的,甜甜的,腥腥的,(像盲人一样摸索着向小狮子靠近,与此同时,襁褓中的孩子发出响亮的哭声)孩子,好孩子……生下来就没吃过一口奶,把俺的孩子饿坏了……(陈眉将孩子从小狮子怀中夺走,匆匆跑下场。众人一时惊呆,手足无措。)
      小狮子:(张着双手,绝望地)我的孩子,我的小金娃……
      小狮子率先追赶陈眉,蝌蚪等人在后边跟随着,满场混乱。
      ——幕落
      
      第七幕
      舞台后部的屏幕上,不断地变换背景。时而是繁华的街道,时而是人群拥挤的市场,时而是街心公园。有人打太极拳、有人遛鸟、有人拉二胡……背景变换标志着她逃跑时路过的地方。
      陈眉抱着孩子奔跑着。一边奔跑一边口中发出许多与孩子有关的颠三倒四的话。
      陈眉:我的宝贝儿啊……妈终于找到你了……妈再也不放你啦……
      小狮子、蝌蚪等人在后追赶。
      小狮子:金娃……我的儿子啊……
      场上,有时是陈眉一个人在奔跑,她一边跑,一边不时回头观看。有时还向路边人喊叫: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有时,逃跑者和追赶者同时出现在舞台上。陈眉向路人求救:救救我们!小狮子等人则向前面的人喊叫:拦住她!拦住这个抢孩子的女贼!拦住这个疯子……
      陈眉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
      急促而尖锐的京胡演奏与孩子的哭声交织在一起,自幕起至幕落。
      ——幕落
      
      第八幕
      电视戏曲片《高梦九》拍摄现场。
      舞台布置成民国时期县衙大堂模样。虽有改革但基本上还是沿袭旧制。大堂正中高悬一块匾,匾上有“正大光明”四个大字。匾额两边悬挂一副大字对联。上联:一阵风一阵雨一阵青天;下联:半是文半是武半是野蛮。堂案上供着一只硕大的鞋子。
      高梦九身穿黑色中山装,头戴礼帽,胸前口袋里露出怀表的银链子。舞台两侧站立着几个衙役,手持水火棍,但服装却改穿黑色中山装,看上去颇为滑稽。
      导演、摄影、录音等电视剧工作人员在忙碌着。
      导演:各就各位,预备——开始!
      高梦九:(抓起鞋底,猛拍案桌)呜呀呀呀……烦恼!(唱)高知县坐大堂审理疑案一有张王二家人争夺田产一张有理王有理家家有理一到底是谁有理还看本官!——本县,姓高名梦九,原本是天津卫宝坻县人氏,少年从军,跟随冯玉祥冯大帅转战南北,屡建奇功,被冯帅提拔为警卫营长。某日,部下一兵戴墨镜携妓女招摇过市,恰被冯帅瞧见,冯帅责高某治军不严。高某羞愧难当,深感辜负大帅栽培之恩,即辞职还乡。民国十九年,当年袍泽乡党韩复榘兄主席山东,三顾茅庐请高某出山,高某难却韩兄厚谊,赴鲁上任,先任省参议员,后任平原、曲阜县长,今春改任高密。此地民风刁顽,匪盗猖獗、赌博盛行、烟毒肆虐,社会治安相当糟糕。高某到任后,大刀阔斧,锐意改革,根绝匪患,提倡孝道,尤好微服私访,善断疑难案例,(悄声)当然也闹出了一些笑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圣贤就没过了吗?乡绅们送高某一副对联:一阵风一阵雨一阵青天,半是文半是武半是野蛮。写得好!好!他们还送了高某一个外号:高二鞋底!其源盖因高某好用鞋底打那些刁民泼妇的颜面也!(唱)乱世做官用重典 该野蛮时就野蛮 诡计诱杀众土匪 鞋底打出个高青天 我说伙计们
      众衙役:有——!
      高梦九:准备妥当了没有?
      众衙役:妥当了!
      高梦九:传原告被告两家上堂!
      衙役甲:传原告被告两家上堂哆——!
      陈眉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上。
      陈眉:包大人,您可要为民女做主啊——
      小狮子、蝌蚪等人陆续跟上。
      原戏中扮演张、王两家的演员也掺杂其中,混乱上场。
      导演:(气急败坏地)停!停!这是怎么回事?乱七八糟的!剧务,剧务!
      陈眉:(扑跪到大堂前)包大人,包青天,您可要为民女做主啊!
      高梦丸:本县不姓包,姓高。
      陈眉:(在孩子的哭声申)包大人哪,民女有千古奇冤,您可要秉公审理啊!
      袁腮和小表弟拉住导演,悄声地说着什么,导演连连点头。只能依稀听到袁腮说:我们公司赞助十万!
      导演走到高梦九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导演对摄影等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袁腮走到蝌蚪和小狮子身边对他们低声交代了几句。
      高梦九:(拿起鞋底,猛拍案桌)堂前民女听着,本官今日法外开恩,加审一案,将你的姓氏、籍贯、所诉何事、所告何人,从实讲来,若有半句虚谎,你可知道本官的规矩?
      陈眉:民女不知。
      众衙役:(齐声)呜喂——!
      高梦九:(抓起鞋底,猛拍案桌)若有半句谎言,本官就要用鞋底抽你的脸!
      陈眉:民女知道!
      陈眉:大人容禀。民女陈眉,系高密东北乡人氏。民女自幼丧母,跟随姐姐长大成人,后随姐去玩具厂打工。一场大火,烧死了民女的姐姐,又烧毁了民女的面容……
      高梦九:我说陈眉。你摘下面纱,让本县看看你的面容。
      陈眉:包大人,不能摘啊——
      高梦九:为什么不能摘?
      陈眉:戴着面纱,民女是个人;摘下面纱,民女就成鬼了。
      高梦九:我说陈眉,本官判案,是讲法律程序的。你戴着面纱,我知道你是谁啊?
      陈眉:大人,你让他们都捂着眼睛。
      高梦九:都捂上眼睛。
      陈眉:大人,您可看好了。大人啊。民女命苦啊 (放下孩子)摘下面纱,又用双手遮脸。
      高梦九对堂前示意,小狮子猛扑上去将孩子抱到怀里。
      小狮子:(哭腔)宝宝,金娃,小金娃儿。快让妈妈看看……蝌蚪,你看,金娃这是怎么啦……这个狠心的疯子,把孩子摔死了啊!
      陈眉:(一边喊叫着,一边疯狂地向小狮子扑去)我的孩子……大老爷啊,她抢了我的孩子……
      众衙役将陈眉制住。
      姑姑缓缓上场。
      蝌蚪:姑姑来了!
      小狮子:姑姑,你看看金娃是怎么啦?
      姑姑在孩子的某几个部位掐摸了凡下。孩子哭了起来。蝌蚪将一只奶瓶递给小狮子,小狮子将奶瓶喂到孩子嘴里,哭声停止。
      陈眉:大老爷啊,不要让她给我的孩子喂牛奶啊,牛奶里有毒,大老爷,我自已有奶啊……不信。我挤给您看哪,大老爷……
      陈鼻、李手上。
      陈鼻:(用拐杖捣着地)天地良心啊!天地良心啊……
      高梦九:(悲恻地)我说陈眉,你还是把脸蒙起来吧!
      陈眉:(惶恐地摸到黑纱蒙上脸)大老爷,我吓着您了吧……对不起大老爷……
      高梦九:陈眉,你的案子既然落在本官手里,本官一定要问个明白。
      陈眉:谢大老爷。
      蝌蚪、袁腮簇拥着小狮子欲走。
      高梦九:(鞋底拍案桌)不许走!本官尚未审理判决,哪个敢走!衙役们,把他们看住!
      导演对高梦九打手势、使眼色,高佯装不见。
      高梦九:民女陈眉,你口口声声说这个孩子是你的,那么我问你,孩子的父亲是谁?
      陈眉:他是个大官,大款,大贵人。
      高梦九:无论他多大的官,多大的款,多大的贵人,也应该有个名字吧?
      陈眉:民女不知道他的名字。
      高梦九:你跟他何时结婚?
      陈眉:民女没结过婚。
      高梦九:噢,非婚生子女。那你何时跟他……行过房事?
      陈眉:大老爷,民女不懂。
      高梦九:嗨,你何时跟他睡过觉,怎么说呢?做爱,你明白?
      陈眉:大老爷啊,民女没跟什么男人睡觉,民女是处女。
      高梦九:嗨,越讲越不清楚了。没跟男人睡觉,如何能怀孕,生孩子?你难道连这点生理常识都不懂吗?
      陈眉:大老爷,民女句句是实,(指小狮子等)他们用玻璃管子给我……
      高梦九:试管婴儿。
      陈眉:不是试管婴儿。
      高梦九:我明白了,就像畜牧站人工授精一样。
      陈眉:大老爷(跪下)求您开恩明断。民女本来想生出这个孩子,赚到代孕费替父还了医疗费就去跳河的,但民女自从怀上他,自从感觉到他在民女肚子里活动之后,民女就不想死了。同时与民女怀孕的还有好几个人呢,她们不爱肚子里的孩子,但民女爱。民女的脸上有伤,身上也有伤,每到阴天下雨。伤口就奇瘁奇痛,天气干燥时,还会崩裂出血。大老爷啊,民女怀胎十月,不容易啊。大老爷,民女忍受着说不尽的痛苦,小心翼翼,总算把孩子生出来了,可他们骗我说孩子死了……我知道孩子没死……我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我不要代孕费,给我一百万一千万我都不要,我只要孩子,大老爷,求您开恩把孩子断给我……
      高梦九:(对蝌蚪、小狮子)你们两位,是合法夫妻吗?
      蝌蚪:结婚三十多年了。
      高梦九:结婚三十多年一直没生孩子?
      小狮子:(不满地)这不刚生了吗?
      高梦九:看您这岁数,五十好几了吧?
      小狮子:我知道你要这样问,(指姑姑)这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妇科医生,接生过几千个孩子,治疗过无数倒不孕症,没准连您都是她接生的吧?您可以问问姑姑,我从怀孕到分娩的整个过程,姑姑都可以作证。
      高梦九:本官早就听说过姑姑的大名,您也算个乡贤了,德高望重,一言九鼎!
      姑姑:这个孩子确实是我接生的。
      高梦九:(问陈眉)是她为你接的生吗?
      陈眉:大老爷,进产房前他们就给我蒙上了眼睛。
      高梦九:这案子,本官看来是断不清楚了!你们去做DNA吧。
      导演上去附耳对高梦丸说话。高梦九与之低声争辩。
      高梦九:(长叹一声,唱)奇案奇案真奇案——让俺老高犯了难——孩子到底判给谁——一条妙计上心间——(下堂)我说各位听着,既然你们诉到本官堂下,本官就假戏真做,把这案子给断了!衙役们——!
      众衙役:有!
      高梦九:如有不听本官号令者,用鞋底子掌脸!
      众衙役:是!
      高梦九:陈眉、小狮子,你们两个各执一词,听上去似乎都合情合理。本官一时难以判断,因此,请小狮子将孩子先交到本官手里。
      小狮子:我不……
      高梦丸:衙役们!
      众衙役:(齐声)呜喂……
      导演附耳对蝌蚪说,蝌蚪戳了一下小狮子,示意她将孩子交给高梦九。
      高梦九:(低头看看怀中的孩子)果真是个好孩子,怪不得两家来抢。陈眉,小狮子,你们听着,本官无法判断孩子归谁,只能让你们从本官手中抢,谁抢到就是谁的,糊涂案咱就糊涂了吧!(将孩子举起来)开始!
      陈眉和小狮子都向孩子扑去,两人拉扯着孩子,孩子哭起来。陈眉一把将孩子抢到怀里。
      高梦九:众衙役!给我将陈眉拿下,将孩子夺回来。
      众衙役将孩子夺回,交给高梦九。
      高梦九:大胆陈眉,你谎称是孩子的母亲,但在抢夺孩子时毫无痛惜之心,分明是假冒人母。小狮子在争夺时,听到孩子痛哭,爱子情深,生怕孩子受到伤害,故而放手,此种案例,当年开封府包大人即用此法判决:放手者为亲母!因此,援例将孩子判归小狮子。陈眉抢人之子,编造谎言,本该抽你二十鞋底,但本官念你是残疾之人,故不加惩罚,下堂去吧!
      高梦九将孩子交给小狮子。
      陈眉挣扎喊叫,但被衙役们制住。
      陈鼻:高梦九,你这个昏官!
      李手:(戳戳陈鼻)老兄,就这样吧,我已经跟袁腮、蝌蚪说好了,让他们补偿陈眉十万元。
      ——幕落
      
      第九幕
      姑姑家院子场景如前。
      郝大手和秦河还在捏着泥娃。
      蝌蚪手捏一摞稿纸,站在一侧,高声朗诵。
      蝌蚪:……如果有人问我,高密东北乡的主色彩是什么,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绿!
      都大手:(不满地嘟哝着)那么红呢?红高粱、红萝卜、红太阳、红棉袄、红辣椒、红苹果……
      秦河:黄土、黄大粪、黄牙、黄鼠狼,就是没有黄金……
      蝌蚪:如果有人问我,高密东北乡的主要声音是什么,我会骄傲地告诉他:蛙鸣!
      郝大手: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奏河:娃娃的哭声值得骄傲。
      蝌蚪:那像沉闷的小牛叫声的蛙鸣,那像忧伤的小羊叫声的蛙鸣,那像母鸡叫蛋一样清脆的蛙鸣,那像初生婴儿一样响亮和悲伤的蛙鸣啊……
      郝大手:那么狗叫呢?猫叫呢?驴叫呢?
      蝌蚪:(恼怒地)你们这是跟我抬杠!
      秦河:我看这话剧,本质上就是抬杠。
      姑姑:(冷冷地)你方才念的这些话,是我说的吗?
      蝌蚪:是剧中的人物“姑姑”说的。
      姑姑:剧中的人物“姑姑”是我呢,还是不是我?
      蝌蚪:既是您,又不是您。
      姑姑:这话怎么说呢?
      蝌蚪:这是艺术创作的一条普遍规律,就像他们捏的这些泥娃娃,既是从现实生活中取来的形象,又加上了他们自己的想象和创造。
      姑姑:这戏真要搬上了舞台,你不怕带来麻烦?你用的可全都是真名真姓。
      蝌蚪:这是草稿,姑姑,定稿时我会把人名全部换成外国人名,姑姑换成玛丽娅大婶,郝大手换成亨利。秦河换成阿连德,陈眉换成冬妮娅,陈鼻换成费加罗……连高密东北乡,也要换成马孔多小镇。
      郝大手:亨利?这名字有趣。
      秦河:你最好把我换成罗丹,或是米开朗基罗,他们的工作性质与我沾边。
      姑姑:蝌蚪,演戏归演戏,现实归现实,我总觉得,你们——当然也少不了我——我们愧对了陈眉。最近,我的失眠症又犯了,那个讨债小鬼带着那群残疾青蛙每天夜里都来吵我,我不但能感觉到他们凉森森的肚皮,还能嗅到他们身上那股子又腥又冷的气味……
      郝大手:你这是神经衰弱导致的幻觉,全是幻觉。
      蝌蚪:姑姑,我理解您的心情,这件事如此处理,我心中也感到愧疚,但不这样处理又能如何处理呢?不管怎么说,陈眉是疯子,而且是个严重毁容、面貌狰狞的疯子,我们将孩子交给她抚养,是对这孩子不负责任!而且,尽管我不是自愿的,但从生物学的意义上,我是孩子的父亲。当孩子母亲神志失常、自己的生活都不能料理的情况下,孩子由父亲抚养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是到了最高人民法院,也会这样裁判。您说是不是?
      姑姑:也许我们把孩子还给她,她就好了呢?母亲和孩子之间,那是可以产生奇迹的……
      蝌蚪:我们不能拿着孩子去做这种冒险的实验,精神病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姑姑:精神病人也是爱孩子的。
      蝌蚪:但她的爱很可能给孩子带来伤害。姑姑,您千万不要为这事内疚。我们已经做到了仁至又尽。给了她双倍的补偿,还送她进医院治疗,包括陈鼻,我们也没亏待他。等到将来,她的病彻底好了,孩子大了,我们会找个恰当的时机告诉孩子真相——尽管告诉他真相只能给他带来痛苦。
      姑姑:实话告诉你们,最近,我经常想到死——
      蝌蚪:姑姑,您千万别胡思乱想,您刚刚七十多岁,说您是正午十二点钟的太阳那是夸张了点,但说您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绝不是恭维您,下午两三点钟,离天黑还早着呢!再说,高密东北乡人民也离不开您啊!
      姑姑:我当然不想死,人要是无病无灾,能吃能睡,谁愿意死?但我睡不着啊!半夜三更,所有的人都睡觉了,只有我和树上那只猫头鹰醒着。猫头鹰醒着是为了捉耗子,我醒着干什么?
      蝌蚪:您可以吃片安眠药,许多大人物都有失眠的问题,他们都吃安眠药。
      姑姑:安眠药对我不起作用了。
      蝌蚪:吃点中药……
      姑姑:我是医生!我告诉你,这不是病,是报应的时辰到了,那些讨债鬼们,到了他们跟我算总账的时候了。每当夜深人静时,那只猫头鹰在树上哇哇叫的时候,他们就来了。他们浑身是血,哇哇号哭着,跟那些缺腿少爪的青蛙混在一起。他们的哭声与青蛙的叫声也混成一片,分不清彼此。他们追得我满院子逃跑。我不是怕他们咬我。我就是怕他们凉森森的肚皮,和他们身上那股腥冷的气味。你们说,姑姑这辈子怕过什么?老虎、豹子、狼、狐狸,对这些常人害怕的东西姑姑是一点不怕,但姑姑被这些蛙鬼们魇怕了。
      蝌蚪:(对郝大手)要不要请个道士来禳解一下?
      郝大手:她说的也是台词儿。
      姑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想自己的一生。从接生第一个孩子想起,一直想到接生最后一个孩子,一幕一幕,像演电影一样。按说我这辈子也没做什么恶事……那些事儿……算不算恶事?
      蝌蚪:姑姑,那些事算不算“恶事”,现在还很难定论,即便是定论为“恶事”,也不能由您来承担责任。姑姑,您不要自责,不要内疚,您是功臣,不是罪人。
      姑姑:我真的不是罪人?
      蝌蚪:让东北乡人民投票选举一个好人,得票最高的一定是您。
      姑姑:我这两只手是干净的?
      蝌蚪:不但是干净的,而且是神圣的。
      姑姑:我睡不着的时候,会想到张拳老婆的死,王仁美的死,还有王胆的死……
      蝌蚪:都不能怨您!绝对不能。
      姑姑:张拳老婆临死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我不知道。
      姑姑:她说,“万心,你不得好死!”
      蝌蚪:这臭娘们,实在不像话。
      姑姑:王仁美临死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她说什么了?
      姑姑:她说,“姑姑,我好冷……”
      蝌蚪:(痛苦地)仁美,我也感到冷啊……
      姑姑:王胆临死时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我不知道。
      姑姑:你想知道吗?
      蝌蚪:当然……不过……
      姑姑:(神采飞扬地)她说,“姑姑,谢谢您救了我的孩子。”你说,是我救了她的孩子吗?
      蝌蚪:当然是您救了她的孩子。
      姑姑:那么,我可以安心地去死了。
      蝌蚪:姑姑,您说错了,您应该说可以安心地去睡,好好地活着。
      姑姑: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
      从舞台上垂下一个巨大的黑绳套,姑姑上前将颈子套进去,踢翻脚下的凳子。
      郝大手和秦河只顾捏自己的泥娃娃。
      蝌蚪抄起一把刀,扶起凳子,跳上去,砍断绳子。姑姑落到地上。
      蝌蚪:(扶起姑姑)姑姑!姑姑!
      姑姑:我死过了吗?
      蝌蚪:可以这样理解,但像您这样的人是不死的。
      姑姑:这么说我再生了。
      蝌蚪:是的,可以这么说。
      姑姑:你们都好吗?
      蝌蚪:都好!
      姑姑:金娃好吗?
      蝌蚪:非常好。
      姑姑:小狮子分泌奶水了吗?
      蝌蚪:分泌了。
      姑姑:奶水多吗?
      蝌蚪:非常旺盛。
      姑姑:旺盛成啥样儿?
      蝌蚪:犹如喷泉。
      ——幕落
      (全剧终)

责任编辑:abler
标签:
爱博仁人力资源官网版权与免责声明:
1、本网转载其他媒体,目的在于传递信息,并不代表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本网不承担此类稿件侵权行为的连带责任。
2、如本网所转载稿件涉及版权等问题,请著作权或版权拥有机构致电或来函与本网联系,本网将在第一时间处理妥当。如有侵犯您的名誉权或其他权利,亦请及时通知本网。本网在审慎确认后,将即刻予以删除。
3、本网原创文章未经本网允许,私自转载者本网保留追究其版权责任的权利,转载请注明来源:爱博仁人力资源官网:http://www.abler.cn。
发表评论
网友评论仅供其表达个人看法,并不表明爱博仁人力资源官网同意其观点或证实其描述。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 验证码


  • 发表评论须知:
  • 一、所发文章必须遵守《互联网电子公告服务管理规定》;
  • 二、严禁发布供求代理信息、公司介绍、产品信息等广告宣传信息;
  • 三、严禁恶意重复发帖;
  • 四、严禁对个人、实体、民族、国家等进行漫骂、污蔑、诽谤。
  • 频道推荐

    精彩推荐

    乞丐的觉醒:当改变自己时 一切都在改变 当你改变自己时,你会发现一切都改变了。 曾经有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在卖完大部分的花之后,发现天色己晚,所以决定早点回家。…[详细]

    房地产业新职业:验房师 10月27日,据中国房地产业协会消息,中国就业培训技术指导中心、中国房地产业协会正式启动《验房师国家职业标准》编制。 “…[详细]

    一位职场老前辈厉害总结的心得 如果这篇文章没有分享给你,那是我的错。 如果这篇文章分享给你了,你却没有读,继续走弯路的你不要怪我。 如果你看了这篇文章…[详细]

    在不冒犯对方的情况下 优雅地结束对话 您一定有过这样的经验,正当您在会议上与某人交谈,却从中意识到对话结束了!虽然你们都还在为延续对话而做出贡献,但却只是在运…[详细]

    厘清职场4种病症,3条界线,找到职场共感 拿不出成果的职场,常常欠缺的一个部分—那就是“共感”。 首先,我们将在这边一次公开,没有共感的职场中常常可以看到的4种病症…[详细]

    最新信息

    乞丐的觉醒:当改变自己时 一切都在改变当你改变自己时,你会发现一切都改变了。 曾经有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在卖完大部分的花之后,发现天色己晚,所以决定早点回家。…[详细]

    ·职业百科:系统交付工程师
    ·职业百科:仪器仪表工程师
    ·做人做事,顺序很重要
    ·凡事提前五分钟
    ·和领导出差,该聊点啥?
    ·闹离职的员工没走,不吭声的员工突然离职
    ·李佳琦一夜赚6亿,背后的高学历团队扎心……
    ·提升自己职业技能的方式,增加工作机会,提高成功的概率
    ·职场“名媛”

    关于我们 | 付款方式 | 会员协议 | 联系我们 | 合作代理 | 广告服务 | 隐私声明 | 法律声明 | 服务条款 | 友情链接 | 会员价格

    版权所有 舟山爱博仁人力资源咨询有限公司
    地址:浙江省舟山市定海区人民北路100号三楼(301)
    客服:0580-2086078 电话:0580-2526078 传真:0580-2262078